戏剧美育与公共生活

——论卢梭与狄德罗的戏剧之争

作 者:
范昀 

作者简介:
范昀,浙江大学 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8 范昀(1980-),男,浙江镇海人,文学博士,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讲师,主要从事政治美学、文化批评及启蒙思想史研究。

原文出处:
美育学刊

内容提要:

启蒙时代卢梭与狄德罗的戏剧思想之争,表面上体现为美育层面上的分歧,其实牵涉到二人在启蒙政治与人性教育问题上的立场差异。卢梭批判演员虚情假意的表演,认为这将导致人性的异化和社会风尚的败坏;而狄德罗却高调支持戏剧表演的形式,认为它有助于社交文化的形成和现代公共生活的构建。充分理解这种分歧背后的深层社会政治内涵对于当代社会的美育建设具有重要意义。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3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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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J80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5-0012(2012)06-0067-07

      “在人的一切状态中,正是游戏而且只有游戏才使人成为完全的人。”席勒在《审美教育书简》中的这个重要观点对后世美育学的发展与成熟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受其启发,绝大多数的美育理论都把人格的健全与完善视为艺术教育的核心目标。席勒及其追随者的基本预设是,当每个人的人格都得到完善之时,由个体构成的社会也将随之走向道德与正义。然而,这一预设是值得商榷的,因为另有一些美育思想认为应把对人的教育与公民的教育区别开来,为了社会正义和公共生活的完善,需要某种非人格化的审美教育(戏剧教育)。在席勒之前,法国的启蒙思想家(如卢梭、狄德罗)都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了这一问题。深入理解他们对该问题的理解,对完善和发展当代美育理论不无积极意义。

      一、引论:一场有关戏剧的论战

      1758年,法国启蒙思想家让-雅克·卢梭发表了一篇题为《致达朗贝尔论戏剧的信》(“Letter to D'Alembert on the Theatre”)的论文,公开了他与启蒙阵营的分歧。在文化史家彼得·盖伊(Peter Gay)看来,“那是卢梭最柏拉图主义、最日内瓦调调和最吊诡的作品”[1]320。这篇论文表面上是在与达朗贝尔就日内瓦是否建造剧场这个问题进行争论,实质则暴露了他与整个启蒙阵营之间的深刻裂痕。

      事件缘起于达朗贝尔准备为《百科全书》撰写关于“日内瓦”的条目,伏尔泰劝他在其中插入一个段落建议日内瓦应该有一个剧场,以达到敦风化俗、开启民智的效果。达朗贝尔在该词条中写下了这样一段解释:

      戏剧在日内瓦不被容忍。这不是他们不支持戏剧本身,而是他们担心演员在青年人当中扩散浮夸、浪费及放荡的趣味。然而,难道没有可能用严厉的,演员必须遵守的准则来补救这些困难吗?以这种方式,日内瓦既有剧院,又有风尚,并能享有两者的优点。剧院演出将培养公民的趣味以及教导良好的举止、微妙的感情,这些没有演剧的帮助是难以达到的;在没有放纵(的情况下),文学将是有益的,并且,日内瓦将斯巴达的审慎与雅典的文雅结合起来。[2]4

      达朗贝尔的这一提议代表了整个启蒙阵营绝大多数文人的看法,他们都把艺术看作是推进这项伟大事业不可或缺的工具和手段,因为艺术在破解宗教迷信,反抗政治权威以及推进世俗幸福与人生快乐方面都具有重要意义。但卢梭持完全不同的看法,达朗贝尔的词条激起了他的愤怒,他极力反对在日内瓦建造剧院的提议,认为此举将有害于城邦的良好风尚。卢梭的这封信延续了他在论文中提出的观点:科学和艺术无助于道德和风尚的改善。

      卢梭的这封信不仅质疑了达朗贝尔,挑战了伏尔泰,而且还终结了他与狄德罗的友谊。尽管这次决裂有很多私人方面的因素,但两人在思想方面渐行渐远也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单就对待戏剧教育的问题,两人的看法就大相径庭:狄德罗对戏剧教育持乐观的态度。在他看来,优秀戏剧带来的道德效果毋庸置疑:“在这里,坏人会对自己可能犯过的恶行感到不安,会对自己曾给别人造成的痛苦产生同情,会对一个正是具有他那种品性的人表示气愤”,当那个坏人走出包厢后,他就“已经比较不那么倾向于作恶了,这比被一个严厉而生硬的说教者痛斥一顿要有效得多”。而在卢梭看来,人们根本不会因为看了戏之后变得善良,“费赫的那位暴君在剧院里曾躲在一个角落里看戏,因为他怕被人家看到他同安德洛马克和普立安一起抽泣,而他对每天被他下令处死的许许多多无辜的人的哀号却充耳不闻,无动于衷”。[2]25

      由此可见,卢梭和狄德罗都对当时戏剧的美育问题予以充分重视,却得出了截然不同的结论,在这种分歧背后似乎体现了卢梭与百科全书派关于戏剧美育的不同看法。因此,重要的并不在于在卢梭与狄德罗之间作出抉择,而在于探讨这种表面分歧背后的深层政治社会因素与人性理念。卢梭与狄德罗有关戏剧的分歧究竟是什么?又是怎样的特定社会因素和政治理念造成了这种分歧?如何理解这种分歧对我们今天理解现代社会的美育问题又将提供怎样的启示?

      在国内目前的相关研究中,有关狄德罗和卢梭戏剧美学已有不少成果,但由于在研究视角和方法上的局限,并没有把启蒙时代的美学放到更为开阔的政治社会理论视野下给予观照。①卢梭、狄德罗都不单单是现代学科意义上的美学家,而是对人类命运充满忧虑的思想家,因此视野上的局限很可能遮蔽了他们更深层次的政治思考与人性关怀。为此,本文尝试在学科交叉的视野中呈现两位思想家戏剧论争背后所呈现出来的复杂社会与人生问题。

      二、表演与异化:卢梭对戏剧的抵制

      借着与达朗贝尔论战的机会,卢梭系统阐述了他的戏剧观。他不但从一般的意义上指出了戏剧绝无改善风尚的可能性,而且也在日内瓦的特定角度上论证了戏剧将对这一城邦所构成的潜在威胁;他不仅从经济、道德、文化与政治层面对剧院的影响力做出了评估,而且还从剧本、演员、观众等多个角度抨击了戏剧之害。尽管他自己也曾创作戏剧并成就不菲,尽管他也曾提出过诸如戏剧“对好人是有益的,而对坏人却是有害的”这样的观点,但就整部作品而言,戏剧带来的危险与罪恶依然成为他论述的重点,借此来反驳他的启蒙运动的同行们有关戏剧的乐观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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