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勒兹(和瓜塔里)关于文学的论述纷繁复杂,而且对许多中国读者而言,支撑其文学批评的哲学概念都相当艰深晦涩,常常令人不知所云,更遑论用它们进行具体的文学批评了。实际上,他们的文学批评实践不是无的放矢,而是有一个内在的体系。综观德勒兹(和瓜塔里)论文学的全部著作和文章,可以看到他们关注的始终是文学和生命的问题。《批评与诊疗文集》(Essacys Critical and Clinical)可以说是德勒兹专论文学的论文集,其开篇文章《文学与生命》概括总结了德勒兹(和瓜塔里)的文学批评思想。在该文中,德勒兹将文学定义为“生命在构成理念的语言内部的进程”(“Literature and Life”5),它不是“将一种表达形式强加于生活体验的内容之上”,而“是一个关于生成的问题,它总是未完成的,总是处于形成之中,超越了任何可经历的和已经经历过的体验之内容。它是一个过程,即一个穿越了可经历的和已经经历过的生活的生命过程”(“Literature and Life”1)。在另一篇专论英美文学和法国文学的文章中,德勒兹说:“写作的目的是要让生命达到一种非个人的力量之状态”(“Superiority”50)。他认为英美文学优于法国文学,①因为英美文学表现了生命进行的各种实验和各种生成:梅尔维尔的小说《白鲸》中的“生成鲸”,D.H.劳伦斯小说中的生成龟,莎士比亚的《亨利三世》中的生成女人,等等。因此,如果要把握他们的文学批评思想,就要先理解对其至关重要的“生命”和“生成”这两个概念。 在德勒兹和瓜塔里那里,“生命”不是指有机生物具有的个体生命,比如某个人、某只动物、某棵植物等的生命,也不是指非有机物具有的抽象生命,而是一种“非有机的、生发的、强度的生命,一种无器官的强大生命”(“A Thousand Plateaus”499)。这是一种非个人的、非有机的生命,它并不局限于任何个别的生命和非生命形式,而是质料所特有的一股能够进行自组织的、具有创造性的力量,它让质料不断地进行生产,从而创造出各种各样的、千姿百态的、具有特殊本质的个体生命形式和非生命形式。与西方传统的形式质料说不同,德勒兹(和瓜塔里)认为质料虽然无形式,但并非均质同一,并非无生命、无活动力,而是质料-运动,质料-能量,是连续不断的质料-流,即质料-能量流,它处于运动中,是流动着的,变化着的;它是由原初元素的微粒和强度构成的各种流和奇点,②是多样性(multiplicity);③它在生命力量的推动下生产出的是部分物体,而部分物体构成的不是作为有机整体的身体,而是各种强度点;④它上面形成的是“此”性(“thisness”),即“非个人的个性”,它不再用界定类、属的形式、器官和功能来界定事物,而是用经线和纬线来界定事物,前者指“在特定的动静快慢关系中属于身体的全部物质元素”,后者指“具有特定权力或潜能的身体所允许的全部强度感受”(Bonta and Protevi 94; Deleuze and Guattari,“A Thousand Plateaus”260)。而感受(affect)也是非个体的、非主体的,是身体的能动能力(行动或影响别的身体的能力)和被动能力(被影响的能力),是“身体所能做的和能遭受的”(Bonta & Protevi 49)。由于身体所经历的遭遇是多种多样的,因此会产生各种不同的感受,比如人的手在遭遇了山、树、工具、乐器、纸笔等之后,便具有了攀登、制造和使用工具、弹奏乐器、绘画、写字等等能力,这些就是手的不同感受。这样的质料-能量流不是混沌无序的,构成它的各种原初元素所具有的不同的力会在原初时间的展开中相互斗争和交流,从而对自身进行自组织,这股力量就是非个体、非有机的生命。这是德勒兹(和瓜塔里)结合柏格森提出的“绵延”和“生命冲动”以及当代科学的发展而提出的一个概念,希望以此来解释当代科学、尤其是当代生物学在自然界中发现的持续不断的创造性和创新性,以便为当代科学提供一种“潜在”的形而上学(Hasen 2)。而实际上,这也为他们的文学批评提供了一个内在性标准。 柏格森首先是从时间的角度界定“绵延”的。绵延不同于在数学、物理学等精确科学中被空间化了的时间,即按照年、月、日、时、分、秒等来计算的时间。后者是一种均质同一的时间,它可以被划分为无数瞬间,每个瞬间在结构和数量上都是相同的,各个瞬间可以像物体一样在空间中被并置排列起来,因此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它们是连续的,而实际上它们是彼此独立、相互分离的,它们之间只有量、程度等的差异,因而这样的时间是数量的多样性。而绵延则是真正的时间,构成绵延的每个瞬间都在绵延中潜在共存,过去、现在和未来相互渗透和融合,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各个瞬间具有质的差异,因此,这是一种异质的多样性。德勒兹在《柏格森主义》中认为绵延是一种质的差异,是差异本身,是内在性的差异,它会通过不断地自我分化来展开、解释潜在于它之中的东西。而绵延的自我分化不仅取决于它所遇到的物质,而且取决于一种“内在的爆发力”,这就是柏格森所说的“生命冲动”。出现在自我分化运动中的绵延就是“生命”,生命差异就是绵延所具有的质的差异。内在绵延的自我分化实际上是通过创造、建立不同的分化线而现实化的过程,比如绵延首先分化为物质(膨胀)和生命(收缩),生命接着分化为植物和动物,动物接着分化为本能和理智,等等,宇宙中形形色色的生物体和各种各样的语言、思想、文化等由此产生。由此可见,绵延的每次分化即现实化都是创造,是生产差异。但是,需要指出的是,绵延的自我分化不受任何外在原则制约,它完全是根据绵延自身的内在活动进行的。因此,柏格森是从绵延即时间的角度来理解“生命”的,生命就是绵延在运动中连续不断地产生和创造差异,从而通过分化将绵延现实化,创造出物理的、生命的、或心理的东西。生命体现在所有这些创造物之中,但是它们却延缓了生命的内在运动。⑤ 在《创造进化论》中,柏格森将生命看作宇宙的起源,它是先于宇宙而存在的“客观精神”:“生命的根源就在于意识,甚至超意识,这种意识是创造的需要”,这实际上就是柏格森所理解的神或上帝,因为在他这里,上帝就是一种“永不止息的生命力,是行动和自由”(206;196)。这样一来,生命就失去了唯物主义基础,沦入到客观唯心主义的窠臼之中。但柏格森还认为生命是万事万物的内在本质,是其现实的活动能力,它以不同的形式显现于各种活生生的有机生物之中,这一点是有其科学依据的,是唯物主义的观点,因此是可取的。德勒兹(和瓜塔里)对柏格森提出的“生命”概念进行了扬弃,提出“非个体的、非有机的生命”这一概念:他们同样从时间的角度将生命看作创造和生产差异的力量,但他们并不认为这种生命先于宇宙而存在,而是认为它是质料所特有的非个体、非有机的生命,它不是通过创造不同的分化线将内在绵延现实化,从而生产出各种不同的生命或非生命形式,而是不断生产出强度连续体,而强度差异会造成质的差异和量的差异,并且产生了内在性平面和超验平面。因此,在《差异与重复》中,德勒兹才摒弃了生命差异即是质的差异这一观点,指出生命差异是一种“原初差异”,即强度差异(Hasen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