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先秦以来无可争辩的“子曰”到明清小说的“有诗为证”,再到当代网络名言——“有图有真相”,这一变迁勾勒出中国语-图话语权的逆转。语图之争,是一个世界性问题。在西方文化史中,语言作为逻各斯的具体呈现,有着创世的力量,也宣告着言辞无可争辩的优势。①但20世纪以来,图像势不可挡的崛起,引爆了它和素有“存在之家”之称的另一符号系统——语言的战争。而图像对于文字的挑衅以及挤压,后来被米切尔命名为“图像转向”②。中国学界常以米切尔的《图像理论》作为这一转向的明确标识,但对于这一转向的最初关注和讨论,可以追溯到维特根斯坦后期学说。③在人们对于文本和图像关系的比较和审视过程中,有学者指出:人们都是在隐喻的层面上讨论语言的图像功能或者图像的叙述功能。但正如另一些研究者所揭示出的,任何比较研究都无法彻底剔除其隐喻因素,甚至一幅画和另一幅画,一首诗和另一首诗的比较,都无法摆脱其隐喻性。20世纪50年代以来,维特根斯坦、贡布里希以及福柯和马格利特等各界精英,都不得不面对文字和图像这两种异质媒介,以正视它们之间的相互对抗、相互消解以及相互模仿。如今,视觉文化方兴未艾,在这文本和图像相互转换、相互模仿、共同存在的现实状况下,文图关系也变成中西学者关注的另一焦点,并正在成为一个炙手可热的跨学科研究领域。语言和图像两套符号系统的比较研究,在西方学界以图像学、语言学、心理学等途径广泛展开。与图像叙述所关注的图像对于文本的转述——图像叙事相对应,语言对于图像的呈现和转述这一现象也越来越为人们所关注。20世纪后期,表示语言对视觉艺术的描摹和转述的概念——ekphrasis,走到理论探索的前沿。本文想就西方文本和图像研究话语中的一个古老而又重新活跃起来的概念ekphrasis入手,通过它的沉浮,从一个侧面展示当代西方对于图文关系的研究。到目前为止Ekphrasis这一术语,并未正式进入中国理论视野,因而国内对其中文表述也五花八门,至于这些中文命名是否恰当,笔者想在介绍完其源流和内涵以后,再具体进行分析。这里为了行文方便,本文姑且将之称为“造型描述”。 一 西方学者的研究揭示出,ekphrasis的出身并不显赫:“在古希腊时代是个非常生僻的术语,但却大器晚成。它最初和对艺术品的描述无关,而仅指简单和纯粹的描述,使得听者身临其境。”④可以说,作为一个专业术语,它从一开始就带有几分匠气,不属于形而上学的关注范围,只是在修辞手法、演讲训练等技术层面被提及。因而,古代论及这一术语的著作也屈指可数。当代研究者西蒙·古德黑尔对它的来龙去脉进行了清晰的追溯,并列举了提及这一术语的古典修辞著作,指出它曾出现在:“公元前一世纪古希腊塞翁(Theon)、昆汀(Quintilian)的拉丁语修辞著作中,二世纪的哈摩根那斯(Hermogenes)以及四世纪的阿芙赛钮斯(Aphthonius),五世纪的尼古拉斯(Nicolaus),当然,也许还有四世纪初的阿门拿得·瑞何特(Menander Rhetor)的修辞著作中。”⑤其中,塞翁将之界定为“一种描述性讲述,通过此种讲述,将生动可见的形象传递给听者”⑥。简言之,造型描述作为一种培养演说家过程中的修辞训练方式,其重要功能就是增加言说内容的说服力和感染力:“增加言辞的迫切性(urgency)和激情,它在陈述事实的时候还对听众具有相当强的说服力并且征服(enslave)听众。”⑦ 另一方面,造型描述也被引申为一种文本类型(gender),也就是大量运用形象描述这一修辞手段所写就的文字。换言之,造型描述也可以指通过生动的语言对于视觉形象进行描述的文字或文本。其中,最为著名和具有代表性的,同时也最广为学者所提及并乐于分析的,是荷马史诗之《伊利亚特》第18卷第478行到608行,对于阿格硫斯盾牌的描绘。以下是《阿格硫斯盾牌》的开头两段: 他首先锻造一面巨大、坚固的盾牌, 盾面布满修饰 四周镶上三道闪光的边圈, 再装上银色的肩带。 盾面一共有五层, 用无比高超的匠心, 在上面做出精美点缀装饰。 他在盾面绘制了天空、大地和大海 不知疲倦的太阳和一轮望月满圆 以及繁密的布满天空的各种星座 ……⑧ 接下来,作者不厌其烦地对于盾面上铸造的星辰、城市以及城市中的市民百态进行了描绘。以一幅类似《清明上河图》的全景画面,展现了城市生活中的各个侧面,其中有婚礼、争执、诉讼等日常生活场景。此外,这段文字也对另一空间单位中农夫的收获以及大地上的牛羊等作了细致入微的描绘,展开了类似于田园牧歌似的画卷。西方艺术家曾多次按照荷马史诗对于阿格硫斯盾牌的文字描述,将之还原为实物。如19世纪西方艺术家安吉洛·蒙蒂塞利(Angelo Monticelli)就曾根据诗歌的描述设计出阿格硫斯盾牌。⑨20世纪初,英国诗人奥顿也以《阿格硫斯的盾牌》为题,创作过一首著名诗歌。文与图超越媒介、超越时空的应和,使得西方文化的血脉得以延伸,正如瓦伦汀·楚尼汉姆在《为什么是造型描述?》一文中指出的:“这种重现不仅仅使得西方的精神体系和西方传统生生不息,同时也造就了造型描述的传承模式。”⑩由此可见,在古希腊时代,造型描述首先作为一种修辞手法,同时也用来作为训练演说家的一种手段,以使得其言说吸引观众,使人们身临其境,以赢得听者的共鸣。这种语言对于形态的描摹,不仅以口头形式存在,而且也包括对于各种视觉对象的书面描述。 随后,虽然造型描述这一语言活动持续而广泛地活跃着,但这一术语却经历了漫长的沉寂。自文艺复兴以来到20世纪中叶,即使在西方学术界也寂寂无闻。“1965年10月在爱荷华大学现代文学研究中心召开的首届会议上,评论家穆雷·克雷格(Murry Krieger,1923~2000)向大会提交了一篇题为‘绘画诗与诗歌的静止运动:或重访拉奥孔(Ekphrasis and the Still Movement of Poetry:or Laocoon Revisited)’论文,从此英美两国的学者拉开了西方绘画诗学的理论研究序幕。”(11)于是,那个尘封已久的古希腊概念又一次粉墨登场了,但其在当代话语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也经历了一个艰难的历程。正如米若·克拉克在1999年的一篇文章中指出的:“十年前,当我刚开始对造型描述进行研究的时候,对我从事人文科学研究的同事谈及这一术语,他们的脸上会出现一种奇怪的表情,然后告诉我两点:第一,他们没有听说过这个词;其次,他们表示自己应该去了解它的意思。”(12)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相关专著和文章也相继出版,上世纪80年代以来更是陆续乃至于频频地出现在《词语和图像》等众多西方文艺理论研究刊物中。(13)从关注这一概念的众多刊物和不同领域的研究者来看,这无疑是一个跨越语文、哲学、美学、艺术、文学等诸多领域的论题,而研究者们也正是从自己的研究视野中,不约而同地关注到这一古老的概念。正如一个学者在2009年发表的一篇文章中写道:“造型描述(EKPHRASIS)近年来受到广泛关注(按:原文中以上文字全为大写),无论是古代经典研究学者还是后来的文学和书面作品的研究者,都在探索图像和文本的关系。”(14)另一个学者在2008年提供的一个数据,可以为21世纪以来人们对于这个概念的研究热情提供一个佐证:“对美国现代语言学会国际文献目录进行造型描述的关键词检索表明,这个概念作为关键词出现在468篇文章、书籍章节以及学位论文中,其中177次出现于最近五年的出版物中。”(15)而近年来,因为对它的讨论涉及多语言、多媒介(其中包括BBC广播),而变得难以统计。由此可见,近半个世纪以来,这种讨论已经不单纯是对一个古希腊修辞概念的考古发掘,造型描绘摇身一变成为探讨文字和视觉两种符号系统之间的转换互动的重要途径。其中,造型描述的视觉对象范围非常广泛:“从盾牌到缸、被子、雕像、壁画、挂毯、卡通、绘画、照片、电影、建筑的一角或者全部建筑物。”(16)此外,它已经被延伸为对于影像,甚至音乐作品的描述。(17)更为重要的是,当代西方艺术理论家、哲学家以及艺术史研究者,对这一概念重生后的新内涵界定也在不断的对话中形成一定共识,同时也产生了新的分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