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学与兴:被制度化学校教育遗忘的儒家传统

作 者:

作者简介:
彭正梅(1969- ),安徽六安人,华东师范大学国际与比较教育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博士,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华东师范大学课程与教学研究所兼职研究员(上海 200062)。

原文出处:
江淮论坛

内容提要:

在儒家教育传统中,学包括学和习两个不可分割的部分,是学和习的无尽辩证。为了唤醒和支援学习者走向这种终身的不断超越的自我生成之道,儒家还设计了一种源于诗歌的兴发精神,一种审美性的唤醒,以作为学的援助,作为学的目的,即培养一颗同情性的心灵。把“教”置于中心的制度化学校教育,只有为学习者插上“学”与“兴”的双翼,把“教”、“学”和“兴”统一起来,才可能培育出我们孜孜以求的创新人才。


期刊代号:G1
分类名称:教育学
复印期号:2013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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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G40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862X(2013)02-0182-007

      新中国成立60多年以来,制度化学校教育在我国获得了长足发展。学校已然成为了一个日益庞大和完备的社会机构体系,并被赋予这样一种根本使命:教育。国家为此雇用了数量庞大的教师,并为其投入数量更加庞大的财政性教育经费。这种制度化的学校教育为我国社会发展提供大量合格的人力资源,但仍然给人这样一种遗憾:没有培养出一定数量的创新人才和少量富有创造性的大师。我们的学校教育似乎成了“庸才的摇篮”,“灭杀”了在统计意义上存在于我们民族的潜在的杰出人才。人们对此进行了广泛的讨论,甚至各种“大师班”和“创新人才速成班”也被列于各种病急乱投医的良方之中。但在作者看来,其原因之一在于这种制度化的学校教育过于强调自己的教育职能,从而忘记了我们所期许的人才从来就不是学校教育出来的,而是这些潜在的人才通过自己自动的艰苦的学习造就的,特别是在学校之外的社会生活中磨炼出来的。在这一点上,被制度化学校教育日益遗忘的“学”以及与之相连的“兴”的儒家传统,也许会给人一种“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发现,甚至震撼。

      一、学的传统

      学是儒家教育思考中的一个核心概念,相对于康德所说的“人只有通过教育才能成为人”[1],儒家传统更加强调“人只有通过学习才能成为人”。

      1.学即学与习的辩证

      儒家传统中“学”包括两个不可分割的部分:学与习。它不仅有我们今天意义上从不知到知、从不能到能的“学习”的意思,还有“践习”的意思,甚至“践习”的意思更多一点。也就是说,判断一个人有没有学习主要是看他有没有良好的践习和习惯,是否“择善而固执之”。一个人如果“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那么“虽日未学”,孔子也“必谓之学矣。”[2]51孔子之所以如此强调这种意义的“学”,是因为他所倡导的“仁”不仅是一个理论,更重要的是一个实践的事业即“爱人”。从这个意义上,我们也可以把孔子的“习”理解为学习,而且,正是因为“(学)习”才使得原本拥有相近之“性”的人们拉开了距离,即所谓的“性相近,习相远”。

      从这个意义上,儒家把学习的目的定义为“修己安人”,把“学而优则仕”视为学的另一端,即“习”。既然“仕”被认为是一种优良的“习”,那么,必然是学的一种指向;既然“性相近,习相远”,那么,“习”就不能是一种胡乱盲目的作为,而是要通过学来加以觉解和援助,所谓“学然后知不足,学然后知困”。因此,“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2]165-166孔子的弟子赤也把“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等描述为“非曰能之,愿学焉”。因此,儒家不仅强调“学而优则仕”,同时也强调“仕者必如学”,不仅强调“学而时习之”,也强调“习而时学之”,也就是说,强调“学”与“习”的辩证。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学”被界定为一种经国之大略。《学记》称,建国君民,教学为先,化民成俗,其必由学。[3]这一点,在我们今天的政治学习的惯例中可以体会到其流风余韵,甚至堕落官员的口头禅也经常是“忽视了学习”。

      其实,儒家把这种既“学”且“习”的辩证过程界定为广义上的学,进而把“学”称为“为己之学”,即自我的持续不断地生成和提升,而非为了迎合他人的需要,或为了外在的功利。荀子说,“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4]小人之学是把学习视为“敲门砖”和“晋身之阶”,而放弃了学是为了自己的自我发展。《大学》把这种为己之学界定为一种止于至善的如琢如磨的自修和自新。按照《大学》的观点,这种为己之学并不是与他人无关,恰恰是在他者中得以真正的实现和落实,恰恰是一种成己(“明明德”)与成物(“亲民”)的持续过程。朱熹看到了为己之学中的“成己”与“成物”的关系,他借用程子之言指出:“古之学者为己,其终至于成物。今之学者为人,其终至于丧己。”[2]146因此,儒家的为己之学不仅包括格物致知、诚意正心,还包括修身、齐家、治国和平天下。这一点与西方的学习传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古希腊就把没有“习”的纯粹沉思视为“学”的最高境界。[5]

      2.人是学的存在

      既然天命之性“先天地相近”,但学习使得人们“后天地相远”,那么,学习就是成人的关键。“学而时习之”之所以“不亦乐乎”,就是因为它是符合我们本性的事业。儒家的创始人孔子、孟子和荀子都相信,人之间的差异,并不是出身和血缘造成的,而是学习造成的;人生具有相同或相近的潜质,但由于后天的学习,个体才出现差异;人的完善是向着每个勤学之人开放,圣可学而致。

      孔子本人就是这种学习理想的践行者。他自从15岁“志于学”,每隔10年一个境界,以至于70岁时优入圣域,“从心所欲不逾矩”。他在解释自己与他人差异时指出,其他人“不如丘之好学也”。孔子在晚年还说:“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2]94

      尽管孟子认为“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2]307,但在他看来,人的德性并非自发产生,而是需要学习和求取,因为这些善端很容易丧失,所谓“求则得之,舍则失之”。因此,他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2]312他警告道,“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2]274从禽兽中超拔出来,关键在于“存养”即学习。他强调通过自己的学习,人皆可以为尧舜,可以跨越从“善”、“信”、“美”、“大”而进入“圣”和“神”的境界: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谓神。[2]346-347

      荀子相信人性中存在着不良倾向,因此“化性起伪”的学习对一个君子来说更加必要,需要终身地“学而时习之”。对此,《荀子·大略》有一段悲剧性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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