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 林建法/赵慧平 郁达夫曾说,一九二八年鲁迅主编《奔流》的时候,是其精神的过渡期。这是对的。①鲁迅最初在杂志上刊载郁达夫所译的屠格涅夫的讲演《哈姆莱特与唐吉诃德》,讨论的是知识分子的话题。接着陆续发表托洛茨基、布哈林、卢那察尔斯基等人关于苏俄文艺批评的对话,都颇有深意。这是他对红色俄国的文学批评观的大规模的接触。这些主观的、并不系统的理论,给鲁迅诸多的惊异,也促使他去寻找更多的相关著作。他从日文版的著作里发现了普列汉诺夫、卢那察尔斯基、托洛茨基等人的资源,加之新俄作家的一些作品。这些带有刺激性的文本,对他是一种提示,似乎也切中了中国文坛的某些要害。从那时候开始,他的社会批评与文明批评的文章,在取向上与先前略有变化,早期虚无的、绝望的意象减少了,社会学的因素在文章里占了相当的比例。 刺激鲁迅开始接触马克思主义文学观的,有多个因素。其一是他心仪的反抗文学的发祥地俄国,何以罩上共产主义的光环,需细心解之方可明白;其二是攻击自己最厉害、最有杀伤力的是那些打着马克思主义旗号的人,他颇想理解其间的隐秘;其三,自己最厌恶的政权何以那么畏惧俄国的革命,以致无数可爱的青年被暗暗地杀戮,这都使他开始潜心于翻译之中,想从这些马克思主义的著作中寻找答案;其四,也是最重要的,他在解决自己矛盾、困苦的问题时,俄国传来的批评的声音,真的刺激了他。日本、德国的资源似乎都不及俄国的有力量感。而那时候日本一些学者对马克思的兴趣,也引起了他的好奇心。日本知识分子借助俄国批评界的资源对现实的批判态度,唤起了他对中国本土问题的另一种思考。 稍早几年,他接触《苏俄文艺论战》的材料的时候,对那些不同视角的存在发生过兴趣。那些人对事物的判断是不一样的。在争论中,许多问题才渐渐清晰起来,有了另类的意味。后来,在读到托洛茨基的《文学与革命》后,他才对变革时代的知识分子的问题,有了别样的认识。这些从尼采、克尔凯廓尔等人的著述中没有碰到的问题,竟从这位马克思主义者的文字里感受到了。 托洛茨基的理论,一部分来自马克思主义,一部分还保留了别林斯基时代的痕迹。他解析勃洛克的文字,现实的批判性因素外,还有温和的诗学的鉴赏精神。对于身在旧的营垒,而思想却进入革命的知识分子,是一种包容的态度,其间也不乏理解的同情。这使鲁迅既感到温暖,又体味到从旧营垒走向新大陆的快慰。后来,他与普列汉诺夫相遇的时候,类似的感受就更强烈了。 普列汉诺夫的理论,是混杂的,并不像列宁思想那么泾渭分明。俄国的马克思主义者对他的态度复杂,但后来的批评家都无法绕过他。鲁迅所以接触他,乃希望了解唯物主义美学的基本问题,即原理性的文本。在俄国革命后,列宁批判过这位哲学家,但也没有全部否定其精神价值。瞿秋白在《文艺理论家的普列汉诺夫》一文中,介绍过列宁的观点,他自己对这位俄国思想者,毁誉参半。瞿秋白说: 列宁说过:“如果不研究——而且正是不研究普列汉诺夫所写的一切哲学著作,那就不能够成为真正的觉悟的共产主义者,因为这是全世界马克思主义文籍之中的最好的著作”。列宁认为普列汉诺夫的哲学论文“应当成为共产主义的必修的教科书”。这里,列宁特别着重地指出“研究”这个字眼。我们应当坚定地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去研究普列汉诺夫的遗产,而不是盲从,更不是把他一笔勾销,认为他是纯粹的孟塞维克的文艺理论家。问题不在于他是纯粹的孟塞维克的学者;问题在于他在哲学方面不是充分的辩证法的唯物论者。② 鲁迅对共产党人的这个态度是了解的。他从一个过渡的学者那里寻找问题意识,而不是从列宁那里寻找理论的答案,大概恰因为自己也是过渡中人。对进行中的问题进行打量,符合鲁迅的思想。他对完成式的结论,一直不感兴趣。而那时候的俄国文化,也是在摸索的阶段。这种没有定型的摸索式的思考,与鲁迅的渴求是有重合的地方的。 普列汉诺夫对文学的唯物主义的理解,带有诗意的痕迹。他身上的古典哲学气息和革命性的理念,对鲁迅来说不无趣味。普列汉诺夫谈艺术现象,在感性画面后的顿悟里,水到渠成地完成了对艺术隐秘的解析。不那么正襟危坐,精神的开阔,是过去艺术理论家少有的。至少鲁迅没有看到过如此诗意又如此现实的笔墨,这位俄国思想家的思想是成长的思想,是在一种进行时里。那些远离教条的问题意识,无疑刺激了鲁迅的思想。在《艺术论》里,普列汉诺夫的精神是从苦难里寻找的精神,没有丝毫的道德惬意和霸气。这是探索的意识,不是炫耀的思想。需要看到的是,普列汉诺夫看到了艺术的复杂性,比进化论者表现出更多维的视角。而这,是鲁迅先前没有过的认知模式。 俄国人的批评常常是道德主义的演说,别林斯基就不相信政治,认为唯有道德与教育可以济世。③可是后来俄国文人何以那么热衷政治,难道是要解决道德里的盲点么?苏联成立初期的文学论争是吸引鲁迅眼光的,《文艺政策》就讨论文学的各种可能。鲁迅知道,革命的理论,不是预设的,而是摸索的产物,且随着现实的变化而变化。这结果是早先不关心政治的文人成为政治的推动者。托洛茨基与布哈林对新兴国家文学理念从无到有的不同思路,恰是鲁迅要思考的。在苏联建国初期的思想交锋里,知识分子应该如何,怎样看待旧的遗产,都在马克思主义文献里没有讨论过。鲁迅由此知道,马克思主义者面对新情况新问题时,并没有现成的答案。他们要依靠马克思或者非马克思的资源来考虑问题。结论性的概念是需要一个过程才能够建立起来的。而一旦建立起概念的时候,不是思想的结束,应是面对另一个陌生的存在的参照,历史永远都是在一个进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