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部空间到外部思想

——福柯对于主体的解构策略之一

作 者:
张中 

作者简介:
张中(1973-),男,江苏睢宁人,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上海 200433

原文出处:
浙江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福柯对于空间问题的关注,主要表现在他对知识与权力的批判中。在其早期作品中,福柯发现空间其实已经成为权力与规训的场所;而自我也早已被隐匿——于是,主体需要被批判,也需要被解构。故而,基于解构主体的考虑,福柯向“外部”寻找批判的力量。经由尼采、巴塔耶,福柯发现了“异质空间”,也发现了作为文学的“外部”;而布朗肖更是给予了福柯以极大的启发——福柯称其思想为“外界思想”。然而,福柯的著作表明,其实他也是这种“外边的思想”的代表。可以说,经由文学和语言的探索,福柯发现了“外界思想”;而这种思想也是福柯主体解构的策略之一。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2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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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J0-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035(2011)06-0067-08

      一、空间,外部

      如果我们从福柯的早期作品①来考察,就会发现他对空间的重视,其实早已潜藏在他对知识、话语与权力的批判之中。比如,在考察欧洲(主要指法国)疯癫史和医疗史等问题时,他发现人们对于疯人和病人的控制或“规训”,实际上都与空间密切关联:比如,早期用于疯人流放的“愚人船”,随后而来的“隔离所”,甚至晚近出现的监狱、医院、工厂、学校、军营等,都是空间分割与规训的场所。关键是,它更是权力和压迫的场所。于是,空间就成为了福柯话语与权力批判的中心问题之一。也正是因为这样,福柯才说:“规训涉及空间的划分。”不过,福柯又认为“规训只存在于多样性存在的地方,基于多样性可达成某种目的、某种目标或结果”。[1]所以对于福柯而言,空间的重要意义显然在于要发现差异性、异质性,甚至是某种越界或出越性的东西。而所有这些也都将必然逃脱“规训”的力量,颠覆传统秩序,从而撕裂了延续的历史。于是,知识、历史、文化将成为间断的形式。事实上,在考察西方古典的时空观时,福柯则认为,“空间被看作是死亡的、固定的、非辩证的、不动的。相反,时间代表了富足、丰饶、生命和辩证。”[2]206

      然而,福柯很快就发现了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即,人们的现代空间观念早已改变。这就是说,在他看来,现代空间已经成为动态的、不确定的空间。这种空间不仅关涉人的语言、死亡,也关涉人的生存;甚至,现代空间充满了一种微观政治学的隐喻。于是,福柯不仅在其早期研究中重视它;而且在其中后期著作中,他也依然关注这一问题。更为关键的是,福柯不仅发现了“活的”、动态的空间;而且他还提出了一种所谓“异质空间”(Heterotopia)的思想。当然,这一思想是福柯在一次题为《不同空间的正文与上下文》(“Texts/Contexts of Other Space”,1967)的演讲中首次提出的。②演讲中,福柯重读了巴塔耶的“异质”观念,并赋予了它以新的含义。在巴塔耶看来,“异质领域只有在瞬间的震惊中才会把自己敞开。而且,其前提在于,确保主体与自我和世界维持联系的一切范畴统统遭到击破。”[3]249这一点,福柯和他显然是一致的。不过,福柯很快就将其与空间做出了连接,提出了所谓的“异质空间”。福柯认为“异质空间”应该是指存在于社会文化领域的具有差异性、异质性、颠覆性的空间。不过这一概念既可以指现实的空间,也可以针对虚幻的空间。或者说,它特别关注的是那些兼有现实性和虚幻性,同时包含“体验”和“想象”的空间及其文化实践。因此可以说,福柯凭借空间观念认识的转折,凸显了一种新的话语形式和“异托邦”③想象。不过,福柯并不否认历史:“福柯对历史的‘谋杀’也并非真正‘取消’了历史话语,而是使历史具有了更为本真、更为浑整的、空间化的话语形式,促使历史话语从传统的线性‘时间化’形式向后现代的非线性‘空间化’形式的转移。”[4]于是,空间在福柯的思想中始终是挥之不去的眷恋和思念。

      然而更为关键的问题则是,“空间”涉及“外部”——一种不可见的“外部”。这“外部”既是未知、不确定的境域,又是迷人的、可能的场所。1963年,福柯同时出版了两部著作:一部是《临床医学的诞生》,另一部是《死亡与迷宫:雷蒙·鲁塞尔的世界》。这是两部谈论“空间”的著作,只是,前一部为学术作品,后为文学评论作品。詹姆斯·米勒认为这一事件本身即有很深刻的意义,因为它反映了“福柯对虚构和‘思考’的趋同的确是深信不疑的”。[5]178不过,更重要的也许是二者都指向了“空间”问题。基于福柯的思想,医学空间是话语生成和转换的空间;而文学空间也是如此。关键是,福柯想弄清楚二者有什么不同。最终,福柯终于通过雷蒙·鲁塞尔发现,文学的语言空间更是一种“越界”和通向“外部”的空间。如果说医学(包括监狱、疯癫等)空间相对而言是静止的空间的话;那么文学的语言空间则是运动的、创造性的空间。于是,福柯就此开始迷恋这种文学的“空间”。福柯曾经说:“在生活和工作中,我的主要兴趣只是在于成为一个另外的人,一个不同于原初的我的人。”[5]453而在1983年的一次谈话中,他毫不掩饰自己对于鲁塞尔的迷恋。他说:“一个人写作,是为了使自己变成其他的人。”[6]这也就意味着,福柯无疑认为雷蒙·鲁塞尔正是这样的人(并且他已经做到了这一点)——而这正是福柯长久迷恋和渴望体验的东西。因此可以说,福柯一直致力于发现外部,发现异己的空间;他认为只有通过这些,他才能自由。换句话说,是一种自由在召唤福柯走向外部;而空间只是一个中介。

      那么,对于早期福柯而言,文学就是他的“外部空间”。福柯认为,“吸引力对于布朗肖,如同欲望对于萨德,力对于尼采,思想的物质性对于安东尼·阿尔托,僭越对于乔治·巴塔耶那样,都是纯粹的,最赤裸的外界经验。”[7]34这也就是说,通过文学的解读和实验性操作,福柯发现了许多“外界经验”。这些来自“外部”的消息或经验深刻鼓舞了他,也让其走向进一步的探索之中。福柯曾经较为谨慎地说过文学于他而言并不重要;但事实上,早期福柯极具文学色彩。他是这样说的:“对我来说,文学是我观察的东西,不是我分析的对象或是借助用来分析的工具。文学只是一种休息,行路时的随想,一枚徽章,一面旗帜。”[2]87然而究其极而言,这句话可能只是应景之说——至少是言不由衷的。不过也许福柯是对的,因为文学确实在20世纪70年代以后逐渐退出了他的研究——虽然还在他的视野之中。然而在60年代,福柯对于文学的极度迷恋却是有目共睹的,而这尤其体现在他对布朗肖的描述中。当时,福柯曾经说:“文学,只有达到了一种强烈的展示自我的程度,才是一种不断接近自身的语言,确切地说,它是一种尽可能远离自我的语言。”[7]30也许是和罗兰·巴特的“零度写作”相似,抑或是和布朗肖的思想的“中性”相仿;福柯强调作者要抹去自身。④这就是说,福柯认为语言的“越界”是通向“外部”的关键路径。他由此认为,“语言,既不是真理也不是时间,既不是永恒也不是人类;相反,它总是外界的解散形式。”[7]45同时,福柯从布朗肖的小说中看到了这种“外界经验”。他说:“小说不在于展示不可见,而是在于展示可见物的不可见性的不可见程度。”[7]33这种“不可见性”正是“外界”,也正是福柯长期以来迷恋的东西。福柯在解读雷蒙·鲁塞尔时发现了这一问题;而他在解读马奈的绘画时则再次强调了这一点。或许,基于福柯,“我们可以说,‘外边’首先是一种有关‘他者’的经验。”[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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