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的意图说与意图叙事的类型

——西方叙事理论中国化的新思考

作 者:

作者简介:
许建平,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上海 200240

原文出处:
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如何使西方叙事学适合于中国文学研究,是中国文学界在理论上不断探索的问题。新的“意图叙事学理论”是对西方“行为叙事理论”的借鉴和修正,它基于叙述学是关于叙述人行为的学说,由于人的行为必有其动机上、意欲上的原因,并从中得到解释,故而叙事学也理应从人的行为动机和意欲入手加以研究的认知。将西方行为叙事所排斥的人物及其心理意图引入叙事学,凸显从人物行为意图的视角研究人的行为叙述及其叙述结构的方法。在此理论方法的观照下,以中国古代小说主人公的行为意图为划分小说类型的标准,从寻找小说主人公、确定主人公主体属性、分析主人公行为意图元类型、主人公意图元内人物关系组合类型等方法、途径,最终划分出中国小说的若干叙事类型,这是对中国小说“意图叙事”分类方法的一次探索。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1 年 0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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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3-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1)01-0167-08

      在运用西方叙事学理论研究中国文学的过程中,人们总有一种文不对题,为适西方理论之足而削中国文学之履的不快感觉。因此,如何在借鉴西方叙事理论的合理性内核的同时创建适用于汉语言文学研究的中国式叙事理论,成为文学理论界和学术界共同关心的话题。人们的探索意在解决造成上述不适应的症结问题:由西方科学主义的思维方法与中国体验、感悟式思维方法所造成的巨大差异。意图叙事理论的提出正是将人本主义理论引入科学主义的行为叙述学,以修正西方行为叙述学的封闭和狭隘,以适应长于象形、造意和空间描述的汉语言文学的分析,从而建构中国的叙事理论。

      “意图”一词,表示心中萌生的一种想要达到的图景。是一种希望达到某种目的设想、打算,一种意识化了的欲望,是人的一切行为的动机和动力。它有四个规定性和功能:有目的性的清醒意识;付诸行动前的心理存在方式;指导、推动人行动的动力;人的绝大部分活动都是有意图的普适性①。本文所言之意图正是指行为者活动前萌生的想要达到的某种目的性的图景,是具体化的生活欲望。由于人都是有生活欲望的,“人若没有情欲或愿望就不成其为人”②,而人的行为无不来自于人的意欲,“由意欲产生动机,由动机产生活动”,“没有动机,那意志活动就决不能出现”③。清醒状态的人其行为前都有其想法、计划、意图,有行为能力的人也都会采用相应措施克服困难去实现其意图④。于是从意图入手可以说明人的一切活动的动机、原因和过程,也可以说明文本中叙述人活动的叙事文学所以如此的动力、结构和本质。而且,这个视角比之从分析活动过程痕迹的语言学的结构分析来,更易抓住本源、发现现象背后的心理根源和心灵本质,更便于解决语言学所难以解决的包括情绪、情感、审美在内的文学性,故而对文学研究来说更契合、更深刻、透明。更重要的是它可以补救西方叙事学分析过于细碎繁琐之弊,更适合于分析长于空间叙事和造意的中国叙事文学。这是我们所以提出建立意图叙事理论的原因。

      意图叙事与行为叙事有两个根本性的区别点:人物、意图。行为叙事学重视行为(故事)而轻视人物,“人物的概念是次要的,完全从属于行为的概念”⑤。这个偏见根深蒂固,早在古希腊时代,亚里斯多德就在他的诗学里强调行为重要于人物。亚里斯多德说:“可能有无‘性格’的故事,却没有无故事的性格。”⑥这种观点对后来的古典主义直至结构主义诗学都产生着重要的影响。以至于结构主义叙事学更直接的排斥人物的分析方法。“结构分析从一开始就极其厌恶把人物当作本质来对待,既使是为了分类,正如托多罗夫所回顾的,托马舍夫斯基甚至否认人物在叙述上有任何重要性。”⑦因为作为叙事学只研究行为本身,只发掘千变万化的行为中隐藏着的行为结构,就像无法穷尽的语句都有一个基本语法结构(主语、谓语)一样,至于主语是张三抑或李四却不重要,因为,行为叙事学只将结构置于研究对象,而不关注意义价值。意图叙事学则不然,它所关注的不只是人的行为,而是人为什么要如此行为。关注的是行为的目的、用意。它所关注的不只是抽象结构,而是形成此结构的原因;所关注的不只是结构本身,而是结构视野下的这个文本的认识意义。正因为如此,所以意图叙事学将行为之源——人——的研究置于第一位置,而将人派生的行为置于第二位置。

      行为叙事学正因排斥人,所以必然排斥人的心理表现——意图,理由比排斥人物更充分。因为在行为叙事学派看来,人物尚且参加到行动中来,故而有时不得不将行为作为一个成分(施动者)纳入视野中来。而意图则是人的心理存在,心理意义的人早在其行动之前就已存在了,既然如此,就应排斥在行为研究的范围之外。“当然人物在行动以前,就已不再从属于行为,它从一开始就体现一种心理本质”⑧,“结构分析十分注意避免用心理本质的语言来给人物下定义”⑨,“它尽力排除与社会历史和作者意图紧密相关的‘文学’概念,将研究的范围减缩到作品本文,即文本”⑩。然而,行为叙事学的缺陷也是不言而喻的,因为心理与行为是一对因果关系,有行为活动必伴有心理活动。意图与行为也一样,一般说来,没有意图就不会有行为,行为表现意图,二者如影随行,形影不离。如果排斥心理,就无法解释欲望、交际、斗争,无法理解文本的认识意义。而意图叙事理论就是建立于心理与行动、意图与活动过程具有因果联系且处于这一联系的首位之基础上的。从意图入手,就可以打开所有活动的秘密之锁。

      应该说意图叙事学是对行为叙事学偏执的修正和补充。不仅将行为叙事学中弱化的人物和心理的地位、功能给予扶正、补充,而且也扩大了研究本身的学术视阈。法国的托多罗夫“对六十年代文学评论的实践加以总结,做了这样的归纳:对待文学作品一般有两种态度,一种态度是通过分析作品达到认识上的目的,即批评的目的在于通过阐述、演绎,挖掘作品的认识价值;另一种态度则认为作品是某种抽象结构的具体体现,批评的目的在于探求主宰具体作品的这种抽象结构,这两种态度并不是互不相容的,而是可以互相补充的”(11)。这可以相互补充的两种态度、视角和研究方法,事实上就其归属来说前者是人本主义理论,后者是科学主义理论。意图叙事学就是将人本主义理论纳入科学主义理论指导下的行为叙事学之中,是对这两种态度、两种理论方法的互相补充。一方面要运用人本主义理论方法寻找作品所表现的行为叙述意图,便于更好地认识作品价值;另一方面又兼顾科学主义的分析方法,以求发现主宰作品的内在结构形式:不同意图的组合结构(共时性横向结构)、或意图生成演变的结构(历时性的纵向结构)。这样就将托多罗夫的批评的两种态度(两个目的)——认识价值、抽象结构——自然而然结合在了一起。

      既然人物意图是意图叙事理论关注的焦点,那么在对小说分类的问题上,必然是以人物意图的种类(意图元)为标准划分小说类型。在概括和确定意图种类时,首先遇到的一个问题是谁的意图,作者的意图、叙述者的意图抑或被叙述者——主要人物的意图?在作者、叙述者、主要人物三者中,作者的意图是借叙述者意图表现的,而叙述者意图同样是借主要人物的意图表现的。“叙述者的符号是存在于叙事作品之内的”,“好像是每个人物在轮流担当叙事作品的传发人”(12)。尽管这三者的意图并非完全重合,但从总体上来说,主要人物的意图最具体,最易于把握,故而也应成为分析叙述者与作者意图的抓手和必由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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