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之美

——传统艺术与文化传统关系研究

作 者:
长北 

作者简介:
长北,东南大学艺术学院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大象之美”这个命题,直入中华传统艺术和文化的最深层。它提出的“人的自然化”,是一个关于“美”的命题。“象”之美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看到,或者说,不是每一个人看到都能够领悟得到的,这里有比较深的哲学,要看各人的蒙养和修养,看各人的悟性。本文分析“象”与“形”的区别,剖析中华民族追求大象之美的文化背景与哲学背景,并以大量例证论述中华传统艺术的大象之美,认为传统艺术对大象之美的追求,表现出了民族的早慧与大慧。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1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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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什么是“象”?

      “象”是可见的气化了的物质形态,它直指世间万物乃至宇宙可见、可感而不可形的生命力量。春天来了,山头有股气在腾腾欲动,那样一种“气”,不可“形”,而是“象”。“象”不可形却可见。王维《终南山》“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远看终南山,白云、青霭笼罩着它,待到走进山中,“青霭”却看不见了,这“青霭”就是山头腾腾欲动的气。“烟花三月下扬州”,一朵花可以“形”,但是,无数花像烟雾一样弥漫了开来,怎能再用“形”来表现它?那是“象”。“春江花月夜”,江可形,月可形,花可形,春天夜里的江,却是不可形的,只能用“象”来表现。所以,乐曲《春江花月夜》用非常优美的意象,展现了那不可形的一幕一幕。“氤氲”、“混沌”、“山岚”、“烟雨”都不是“形”而是“象”。“象”不可形,却有大美。正因为“象”既是物象又超物象,既恍惚又真实,弥漫于空气之中而至于无穷大,所以老子说“大象无形”(《老子·四十一章》)。

      “形”与“象”比较,“形”是固定的,“象”是可见而又变化的;“形”是有限的,“象”是无限的;“形”实,“象”虚;“形”常常是没有生命的,“象”却有着形所不能涵盖的“活”的东西,这活的东西,用石涛的话说,就是“处处生活”——处处生猛活泼,直指世间万物乃至宇宙整体的生命力量和精神气氛。除了无形的“大象”之外,大有藏于形的“象”存在。形中藏“象”,比形中无“象”耐得欣赏,有形而上意味。形可以藏“象”,寓“象”,却不可以代“象”。佛经上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叫我们从一花一叶那样细微的生命之中,体悟宇宙自然的大生命。一花一叶可以藏有“大象”,不能说一花一叶都是“大象”。可见在我国古代,“形”是形,“象”是象。“形象”这个双音词,把“形”和“象”两个近义词拉在了一起,那是后话。

      《易传》通篇的核心思想,就是变化着的“象”。“易者,象也”,“《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宇宙从万无到万有,初成于“气”。这气化的、原初的宇宙,这天地阴阳未分时的混沌状态,就是太极,或者叫“太一”。“太一”无穷大,什么都囊括在内,或者说什么都没有,所以,“太极本无极也”。《易传》说,“参伍以变,错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地之文;极其数,遂定天下之象”。这里的“文”与“象”互文,这里的“数”是指天数和地数,一句话就概括了天地之间一切的运动和变化。可见,“文”与“象”都是错综而又变化的。《易传》又说,“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是故法象莫大于天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制器者尚其象”,从此确立了“法天象地”、“制器尚象”的造物活动总法则。天地是一大器,这里的“制器”囊括了中华民族一切创造活动,人在天地间的一切活动,都应该法天象地,都应该“尚象”。中国古代有观象之器,如栻盘、罗盘等;成象之器,如鼎、彝等;更多的器物是“藏象”,如玉琮、古琴、铜钱、围棋、筷子、线装书等。如果说“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考工记》)是古代造物活动形而下的总法则,“法天象地”、“制器尚象”作为古代一切创造活动的总法则,则走向了形而上的更高层面。

      “象”的概念源自天象。华夏民族十分重视观察天象。新石器时期齐家文化遗址中,就出土过观察天象的七星镜。“观象”在中国古代,是关系社会治乱的大事,“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易经·贲卦》),也就是说,不仅指观察自然现象的变化以确保农耕的顺利,更涵盖了观察社会现象以确保社会的安定。华夏民族的观察天象,与西方人的观察天文有着本质的差异:前者指向哲学,而后者指向科学。

      内陆农耕文化使华夏民族形成了整体把握、注重形象的思维特征和直觉体悟的思维习惯。“阴阳五行”作为哲学诞生以后,更把整个宇宙看成一个互通互动的整体。整体,混沌,几乎成为中华一切文化的特征。比如,中医认为人体是一个有机整体,局部的疾病是由全身的不协调引起的,局部的病变又必然影响着全身的协调,所以,中医反对“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而要通过望、闻、问、切,整体观察脉象,从全身入手进行调理。“脉象”就是不可形而可感的、确实存在着的“象”。《西游记》卷首有一首诗“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一开口就是“混沌”、“鸿蒙”;《封神演义》卷首也有一首诗“混沌初分盘古先,太极两仪四象悬”,一开口又是“混沌”、“太极”;《红楼梦》开篇就站在宇宙之上,直追“女娲炼石补天之时”。整体,混沌,广大,神秘,几乎成为中华一切艺术的特征。所以,中华艺术不是像西方艺术那样指向具体的人、具体的境况,而是归类化,指向广袤的天地,指向宇宙大生息的生命律动。

      中华传统艺术之所以重视“象”的审美,还源于老庄哲学。老子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老子·二十一章》)。中华哲学的最高范畴——“道”,就藏在恍惚混沌的象里,藏在寓象于形的“器”里。中华传统艺术的大象之美、中华传统艺术对宇宙天地整体精神气氛的把握,老子哲学是重要源头之一。庄子讲过一个寓言:黄帝让“知”、“离朱”、“喫诟”三个人去寻找玄珠,都没有找到,最后,“象罔”找到了(《庄子·天地》)。这些人名都是庄子假托的,其中大有深意。吕惠卿注:“象则非无,罔则非有”,“象罔”就是宇宙本体似有似无、非有非无的不确定状态,也就是“象”。“玄珠”,庄子说它是“真明”,也就是“道”的核心。宗白华说“玄珠的铄于象罔里”①,也就是说,“道”的核心蕴藏在混沌恍惚的“象”里。庄子的“象罔”说,发挥了老子“道”中有“象”的思想,成为中华传统艺术追求大象之美的重要理论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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