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与民初教育改革

作 者:

作者简介:
田正平(1944-),男,山西应县人,浙江大学教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中外教育现代化史、中外教育交流史研究,浙江大学教育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8

原文出处:
高等教育研究

内容提要:

在封建专制统治被推翻、民主共和制度第一次在古老的中华大地上建立的社会大转型时期,蔡元培为适应政体转变、清除封建流毒、确立民国教育宗旨和发展各级各类教育而采取的种种举措,既考虑到了民初社会的现实环境,又着眼于国家民族的未来发展,大局在胸、高瞻远瞩,为民国教育发展奠定了基础。在蔡元培“公忠体国”道德风范和“能者在职”用人原则的影响下,教育部吸纳了一大批以归国留学生为主体的思想新、有学识、朝气蓬勃的热心教育人士,形成了民主、高效、廉洁的办事风气,这是民初教育改革取得重大成效的保障。


期刊代号:G1
分类名称:教育学
复印期号:2011 年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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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G649.2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4203(2011)07-0087-09

      1912年1月3日,蔡元培被任命为中华民国首任教育总长,至3月22日蔡元培在教育部召开全体人员会议,宣布新政府不久将在北京成立,南京临时政府教育部暂时解散,以待交替,在任70天。[1]3月29日,蔡元培被唐绍仪内阁再次推举为教育总长,至7月14日袁世凯令准辞去总长一职,在任107天。两次在任不足半年,而第一次任内还受派作为专使北上迎袁,前后一个月。作为民国首任教育总长,蔡元培实际主持部务不足150天。从1912年1月至1928年6月的16年间,先后有27人(暂代除外)近40次出任教育总长一职,在这些为数众多的教育总长中,何以蔡元培被尊奉为民国教育的奠基者?蔡元培在短短5个月内的所作所为影响中国近代教育的发展至深且远,原因何在?在纪念辛亥革命一百周年的日子里,这一历史课题仍然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一、坚定的政治信念与中西兼容的学理体悟

      与清末民初众多的有志于改造封建教育、建立近代新式教育的志士仁人相比,蔡元培是一位投身于推翻封建专制统治的民主革命家;与同一时期众多的民主革命志士相比,蔡元培又是一位对传统教育和近代新式教育有着深刻体悟的教育家,这种一身而二任的特殊经历,是在辛亥革命前的十几年间完成的,可以说,特殊的经历是蔡元培得以成为民国首任教育总长的重要条件。

      早在1895年4月,《马关条约》即将签订的消息传来,被授为翰林院编修不久的蔡元培深受刺激,他在日记中写道:“聚铁铸错,一至于此,可为痛哭流涕长太息者也!”[2]深重的民族灾难使他从传统封建仕途觉醒,再也无法埋首于考据、辞章的旧学之中。翻检他这一时期的日记,他大量购置阅读介绍域外情况的各种书籍报刊,努力了解世界事物。从《朔方备乘》、《游历日本图经》、《游历古巴图经》、《海国图志》、《瀛环志略》、《环游地球新录》、《西学书目表》等国人编著的社会科学书籍,到《电学源流》、《电学纲目》、《电学问答》、《化学启蒙初阶》、《光学量光力器图说》、《几何原本》等译自西方的自然科学书籍,他如饥似渴地吸纳着新知,迅速地改变着自己的知识结构和对国情、世界情势的认知图景。1898年秋,亲眼目睹维新运动由轰轰烈烈而终至失败的蔡元培,已对清政府的所谓改革完全失望:“孑民是时持论,谓康党失败,由于不先培养革新之人才,而欲以少数人弋取政权,排斥顽旧,不能不情见势绌。此后北京政府,无可希望。故抛弃京职,而愿委身于教育云。”[3]回到家乡后,蔡一方面投身新式教育机构的创办,实现他“培养革新人才”的初衷,另一方面,则是积极联络同志、组织队伍,为推翻封建专制统治积蓄力量、制造舆论。1898年12月,蔡元培受聘担任绍兴府中西学堂总理,这是他投身新式教育之始。在前后近两年的办学实践中,他手订学堂规章,编印《切音课本》,创办学堂图书室,多次赴杭州聘请中、外教员,托人在东京为学校购买理化仪器、标本。作为浙江地区最早的新式学堂之一,绍兴府中西学堂办得有声有色,对青年学子产生很大影响。曾经在该学堂就读的蒋梦麟回忆说:“我在中西学堂里首先学到的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是地圆学说。我一向认为地球是平的。后来先生又告诉我,闪电是阴电和阳电撞击的结果,并不是电神的镜子里发出来的闪光;雷的成因也相同,并非雷神击鼓所生。这简直使我目瞪口呆。……过去为我们所崇拜的神佛,像是烈日照射下的雪人,一个接着一个融化。”[4]与此同时,蔡元培应嵊县、诸暨官绅之聘兼任二戴书院、剡山书院和翊志书院院长,拟订《剡山二戴两书院学约》,积极参与绍兴地区旧式书院和私塾的改造工作,日记中留下大量记载:“宋家楼书塾开学,随六叔父及从弟宝庼、兄子学琦往”,“斗门辨志义塾开学,与朗轩、古琴前往”,“容山养蒙书塾开学,往”。[5]这一时期蔡元培还先后草拟《绍兴推广学堂议》、《浙江筹办学堂节略》,为绍兴地区和浙江省新式学堂的创办筹谋规划。

      1901年5月,蔡元培来到上海。这是一个比绍兴、浙江更为广阔的组织革命力量、培育新式人才的舞台。1901年9月,南洋公学特班开学,蔡元培受聘为总教习。在特班,蔡元培融合书院与学校之长,“指导之法,稍参书院方式,学生每人写札记,由教员阅批”。“课程重西学……养成新式从政人才”。[6]曾在特班学习的黄炎培很好地概括了乃师此时活动的特点:“斯时吾师之教人,其主旨何在乎?盖在启发青年求知欲,使广其吸收,由小己观念进之于国家,而拓之为世界。又以邦本在民,而民犹蒙昧,使青年善自培其开发群众之才,一人自觉,而觉及人人。其所昭示,千言万法,一归之爱国。”[7]1902年4月,中国教育会在上海成立,蔡元培被推举为首任事务长,以后又多次连任。中国教育会是20世纪初国内很有影响的知识分子革命团体,它“表面办理教育,暗中鼓吹革命”。[8]其创办“以教育中国男女青年,开发其智识,而增进其国家观念,以为他日恢复国权之基础为目的”,初设教育、出版、实业三部,后增设军事教育部。[9]1902年9月,爱国女学成立,11月26日,爱国学社举行开学仪式。蔡元培参与了这两所学校的创办并任爱国女学总理。爱国女学“以教育女子增进其普通知识、激发其权利义务之观念为宗旨”。而爱国学社以“重精神教育,重军事教育,而所授各科学皆为锻炼精神激发志气之助”为宗旨。[10]在爱国女学,蔡元培“不取贤妻良母主义,乃欲造成虚无党一派之女子”。在爱国学社,他“公言革命无所忌……断发短装与诸社员同练步伐”。[11]此时的蔡元培“已决意参加革命工作。觉得革命只有两途:一是暴动,一是暗杀。在爱国学社中竭力助成军事训练,算是下暴动的种子。又以暗杀于女子更为相宜,于爱国女学,预备下暗杀的种子”。[12]至1907年赴德留学前,蔡元培在上海参加的教育活动还包括起草《师范学会章程》,参与筹办绍兴公学,担任绍兴学务公所总经理、青年学社总教习;兼任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手订国文、历史、地理三种教科书之编辑体例,参加《最新修身教科书》编订工作;促成上海震旦学院的创办,等等。先后编译出版《学堂教科论》、《哲学要领》、《妖怪学讲义·总论》等。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他学习日文、拉丁文、德文;结合办学实践购置、研读大量教育学、心理学、哲学书籍。日记中的有关记载随处可见:“普通学书室购书:《化学定性分析》,《和文论理学》,《白话丛书》,《保全生命》,《千百年眼》(1901年7月29日)”;“(托)叔蕴代购和文书:《教育学书解说》二册,《小学教学法要义》一册,《宗教新论》一册,《新式教授学》一册,《实用教育学》一册,《族制进代论》一册,《教授法讲议》二册,《宗教进化论》一册(1901年11月21日)”;“州髓借书:《论理学》,《代议政体》,《进化新论》,《社会学》(1903年2月6日)”。[13]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的蔡元培在努力研读日本和西方教育论著的同时,对中国教育史上一些教育家及其教育主张也给予重新评价和诠释。他在1901年6月16日的日记中写道:“阅颜氏(指颜元——引者)学记,力矫宋明诸儒明心见性之谈、著书传道之习,而以躬行用世为的,可谓佼佼铮铮者矣。其释格物为学三物,即以此为学程,证之以四教三事六府,盖即今所谓普通学者也。由是而推暨之于兵农礼乐为专门学,则偏重政治学,于哲学则未遑及也。今表其学科如左(后):六德——心理学;六行——伦理学;六艺——礼,法学;乐,美术;射、兵、御,体操;书、农,名学;数,算术。”在同月18日的日记中又大量摘录颜氏的重要观点,并写下“吾国儒者则只知举业耳,于物竞之道何如也”[14]的学习体会。也许,正是这种对中国传统文化和教育的明辨择善,使他在执掌邦教之后,能明确宣布“旧学自应保全。惟经学不另立为一科”[15]的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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