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之间的哲学与政治

——Martha C.Nussbaum访谈录

作 者:

作者简介:
谭安奎,中山大学政治与公共事务管理学院

原文出处:
开放时代

内容提要:

纳斯鲍姆是当代最有影响的思想家之一。作为一名杰出的古典学家,她在访谈中就古希腊悲剧和哲学中的多元主义、哲学与民主的关系提出了自己的积极评判,并对施特劳斯学派表达了哲学上的不满;作为在情感研究方面颇富造诣的哲学家,她对理性与情感的二分以及我们如何反思启蒙提出了自己的独特见解;作为可行能力思路中的代表性政治哲学家,她批评罗尔斯所承续和推进的契约论传统,并阐述了可行能力思路视野中的社会正义理想;作为极富声名的公共知识分子,她就战争、博雅教育等问题表达了自己的鲜明主张。


期刊代号:D0
分类名称:政治学
复印期号:2011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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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3年,英国著名的《新政治家》(New Statesman)杂志介绍了我们时代的12位大思想家,纳斯鲍姆(Martha C.Nussbaum)名列其中。纳斯鲍姆在哈佛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先后执教于哈佛、布朗、牛津大学,现为芝加哥大学法学、伦理学佛罗因德(Ernst Freund)杰出贡献教授,并同时受聘于该校7个院(系)。她是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曾担任美国哲学学会三主席之一,并被全世界37所大学(学院)授予荣誉学位。纳斯鲍姆教授被视为“新斯多亚主义”的代表人物,她已经出版的17部专著涉及古典学、政治哲学、法学、博雅教育、女性与人类发展等众多领域。同时,她还是当前美国最杰出、最活跃的公共知识分子之一,其观点不仅在美国,而且在欧洲、澳大利亚都颇有影响。

      为了让中国学者分享其古典学见解,以及她关于情感与理性、社会正义等哲学、政治问题的思想,2010年5月18日,纳斯鲍姆教授如约在芝加哥大学法学院接受了本人的访谈。

      一、古典学与施特劳斯学派

      谭安奎:首先谢谢您接受我的访谈,这是我期待已久的事情了。我想这是一个机会,可以让我们中国学者更多地了解您的观点。从您20多年以前到中国访问,尤其是自《善的脆弱性》① 一书的中文版出版以来,在许多中国学者的眼中,您首先是一位杰出的古典学家。事实上,古典学也确实是您职业生涯的起点。所以我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您认为这样一个学术起点对于您思想的发展有什么特别的影响?

      纳斯鲍姆与谭安奎

      纳斯鲍姆:事实上,根据我对我自己工作的理解,这个看法其实并不那么准确,因为我对一些一般性的问题感兴趣,例如情感(emotions)的本质,尤其是一个体面社会的本质。我之所以进入古典学的领域,是因为根据我早期所接受的教育,我知道在这个领域中,包含着对这些问题的一些有趣的讨论。当然,在美国的中学教育里面没有哲学,所以我首先是通过文学,尤其是古典文学接触到这些问题的。

      当我进入卫斯里学院(Wellesley College)之后,那里的哲学系也不怎么讨论这些问题,但我感到在古典学系里,却在进行一些有趣的关于情感问题的讨论。因此我其实是早就对这些一般性的问题感兴趣了,然后进入古典学中去探索这些问题。然后我继续以许多其他的方式去探究这些问题。我从事古希腊、古罗马的哲学、文学的研究,而且后来也热爱这方面的教学,并时不时地在这个领域中做一些专业性的工作。你可以看到,在我的政治哲学以及关于情感的作品中,有许多洞见是我从古希腊、古罗马那些思想家那里得来的。我认为斯多亚派对情感的解释是哲学史上最重要的情感理论,我从中受益良多。我同时认为,亚里士多德和斯多亚派提出了许多政治哲学方面有价值的见解,我不断地从他们那里获得灵感。

      谭安奎:在您早期的杰作即《善的脆弱性》中,您说在古典时代的悲剧诗人与哲学家那里,有一种对人类善及其冲突的描述,这种描述在您看来非常有价值。这种描述究竟能为我们提供什么样的洞见,尤其是当代社会思想中所欠缺的洞见?

      纳斯鲍姆:我认为,许多当代的社会思想都简单地假定,我们可以以某种方式使得这些善可以用单一的尺度来衡量。这是因为功利主义对我们的政治、社会文化有着非常深刻的影响,甚至政府部门都经常以为,人们所追求的不同的东西完全可以被视为不同数量的效用,因此权衡折衷就没有悲剧性的一面。因此我一直认为,这些古典悲剧中多种多样的善之间的冲突,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些冲突的深度,以及它们确属不同的善这一事实。当我们面对这种冲突的时候,如果我们认识到,人们确实自然地同时需要这些东西,我们就可以更好地理解这种冲突。然后我们就可以努力谋划未来,让这些悲剧性的冲突不发生。我想这是黑格尔已经认识到的东西,他认为,悲剧帮助我们提前思考未来,以便通过明智的规划在一定程度上排除这些可怕的冲突,这是悲剧的政治贡献。

      谭安奎:但另一方面,说现代社会与现代理论对善的多元性及其冲突揭示得更多,也强调得更多,这似乎也是一个老生常谈了。

      纳斯鲍姆:我不太相信你的这种说法。无论如何,在美国,功利主义几乎完全主导了公共讨论,在政治哲学中你根本看不到多少对这种悲剧性冲突的承认。当然,康德式的理论,比如罗尔斯的理论,它们构造得要好得多,从而可以认识到善的多样性。但这样的理论在我们的公共文化中几乎没有什么影响。

      谭安奎:我还有一些关于古典学的其他问题。您和施特劳斯学派都对当代理论与公共文化中的相对主义、历史主义深表担忧,那么,究竟是什么使得您可以为民主提供一种古典的辩护,而布鲁姆(Allan Bloom)在其《美国精神的封闭》② 一书中却仅仅为我们提供了“非民主的前景”?③

      纳斯鲍姆:呵呵,这是个不错的问题。你说得对,我和施特劳斯学派都关心相对主义的问题。我确实不太明白施特劳斯学派的立场,因为它总是表达得如此间接,例如通过对文本的隐微解读之类的方法。但依我的立场,我们所能捍卫的政治观念就是最能够经得起批判性反思的观念。而民主将是这种观念中的一部分——当然是一部分,而不是全部。当然这是一种特定形式的民主,它要打算为人的各种其他可行能力(capabilities)提供支持,这些可行能力具有独立于民主的价值。这种立场与我将之与哈贝马斯所关联起来的那种立场是不一样的。因为事实并非是,所有其他的善都是从民主当中派生出来的,我认为它们具有内在的重要性。因此,健康、对身体完整性的保护、教育等等,它们都是有内在价值的。因此,如果一个国家拥有所有这些东西但却没有民主,它也包含着一些值得称道的东西,只不过不是一应俱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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