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文化形式都以一定的哲学作为根基,哪怕这种文化形式本身还没有清楚地意识到它。哲学为文化建立起一套阐释系统,为文化行为提供依据和标准。当代审美文化也不例外。正如人们所目睹的那样,当代审美文化正在从生产本位走向消费本位而成为一种消费文化,正在日益突出娱乐性、休闲性和刺激性而成为一种消遣文化,正在越发倾重包装效果而成为一种形象文化,正在日益失去深度性而成为一种平面化的视觉文化,正在日趋瞬间化而成为一种“用完即扔”的快餐文化,正在为广告所收买而一发不可收地成为一种广告文化。凡此种种文化本性的位移和文化征象的呈现固然与社会经济体制的转换和时代生活的变迁有关,然而说到底,仍然可以到其哲学根基上去寻找原因。 一、当代哲学思潮 当代哲学有一个重大的变化,那就是哲学正在日益失去纯正的性质而趋于世俗化、生活化和感性化,表现出崇实、尚用、拜物的倾向,进入人们的生活实际,关乎人们的身边琐事,正如雅斯贝尔斯所说:今天“哲学不再是一小撮人、特权分子的专利:因为只要个人迫切地反省,如何才能生活得最圆满,哲学就成了无数大众的切身之事。各个学派的哲学,只要能使人度一种哲学式的生活,它就有成立的理由。”[①]在当代文化中,大写的哲学已经死亡,哲学的王座已经被废黜,哲学已经丧失了以往那种至高无上的神圣意味,就象被废黜的帝王变成了普通公民。哲学走出了与世隔绝的象牙塔,但又堕入了人欲横流的滚滚红尘之中,哲学已经缺少那种拥抱永恒、拥抱无限的博大胸怀,对那些本质性和终极性的东西已经失去兴趣,转而对解决眼前利益、具体问题抱有巨大的热情,关心当下、关心此在,成为一句响亮的口号写上了哲学的旗帜。正是在这种世俗化、生活化、感性化趋势的驱动下,当代哲学形成了某些特有的潮头。 实用主义是当代哲学的主潮。“有用”是实用主义哲学的徽号,在实用主义哲学看来,“有用”高于一切,然而这种“用”并非社会人生之大用,并非长远利益、终极意义,而是指眼前得失和现有目的。实用主义重行动胜于重思考,重事实胜于重定义,它反对那种无用之思和空疏之谈,而主张着手解决那些迫在眉睫的实际问题,但即使解决了眼前的问题之后,也还有更多的问题有待于发现和解决,人生就是由这一个接一个的具体问题以及解决这些问题的过程连缀而成。L·J·宾克莱指出,对于实用主义来说,“生活是根据下一步必须要解决的具体问题来考虑的,而不是根据人们会被要求为之献身的终极价值来考虑的。”[②]这就使之对于真理、知识和信仰等终极价值形成了特有的态度和看法。实用主义的真理观在杜威所谓“真理即有用”的命题中已经得到了最精炼的概括,而这个“用”在老牌实用主义者詹姆士那里就直接被理解为“兑现价值”或“现金价值”,他认为,当人们分辨某一信念是否为真时,首先要考察“真理在经验上的兑现价值是什么?”[③]培根关于“知识就是力量”这一成为近代人重要精神支柱的金言在实用主义哲学中也被加以修正,实用主义进一步主张,力量就是知识所具有的一切,因为在认识事物与使用事物之间并无区别,认识某物也就是能够用该物或对该物做某些事情、以及能够把该物置于与其他事物的关系之中。詹姆士曾用一个非常形象的比喻来说明这种实用主义的知识观:在一个旅馆里有许多房间,在一个房间里有人在写一本关于无神论的书,在另一个房间里有人跪着祈祷,希望获得信心和力量,在第三个房间里一位化学家在研究某一物体的特性,在第四个房间里有人在思索唯心主义的形而上学的体系,在第五个房间里有人在证明形而上学的不可能性,但无论哪个房间的人,大家是公用一条走廊,因此“如果他们想要找一条进出他们各自房间的可行的通道的话,那就都必须通过这条走廊”,而这条走廊就是“有用”或“可用。”[④]在这一有名的比喻中,实用主义的信仰观也同样得到了彰明。如今这种真理观、知识观和信仰观也为当代新实用主义所继承,而当代新实用主义对于真理、知识和信仰所持的反本质主义态度则被认为是“后现代哲学”和“后现代文化”的重要征象。 当今流行的技术主义与实用主义存在着内在联系。技术是应用的领域,突出地表现为应用性,人们的实际需要往往能够借助技术手段获得最大限度的满足,这就促成了一种普遍的社会心态:只要拥有技术,一切有关“用”的问题便都可以迎刃而解。所以技术在今天受到人们的普遍热衷,以至海德格尔认为,现时代的本质便在于“技术狂热”[⑤]。二十世纪以来,第三次技术革命特别是当前的新技术革命,以其标志性技术包括空间技术、核能技术、微电子技术、机器人技术、光纤通讯和生物工程等在人类面前展现出一幅崭新的世界图景。当人造宇宙飞行器顺利降落在月球表面,海湾战争演示了电子对抗技术的奇迹,英吉利海峡海底隧道贯通,世界上第一个试管婴儿呱呱坠地之时,人们长期持有的观念和信仰会产生多么深刻的动摇啊!在“探险者号”宇宙飞船发回的太阳系的传真照片中,上帝在哪里?在哈勃望远镜所观察到的“彗木碰撞”的天文奇观中,“绝对精神”又在何方?然而现代科技的飞速发展和无限膨胀也带来了明显的消极后果,它遮蔽、冲淡和压倒了人的形象,在强大的科技力量面前,人类竟是如此的黯淡无光和软弱无力,以致在整个世界图景的背景前逐渐缩小逐渐淡化。这一情势造成了技术万能的现代迷信,导致了技术拜物教的产生,它将以往人们孜孜以求的终极价值变成了技术问题,变成了通过技术的手段、方式和过程可以达致的可能性。在技术主义看来,传统的政治、法律、道德、宗教都必须在现代科技的魔力之前俯首称臣,在这个危机四伏、灾变迭起的世界上,说到底还是要靠现代科技的力量来解决问题。 如果说实用主义是将事实与真理、行动与思想混为一谈的话,那么实证主义则是将它们分割开来,只抓住事实和行动这一端而不及其余。实证主义只问“是何”而不问“为何”,只求其然而不求其所以然,只关心事实和现象,而不关心事实和现象背后的原因和本质。在它看来,只有感官直接感知到的东西,只有用手实实在在把握到的东西,只有可以据为己有的东西,才是存在的和真实的,也只有这种实实在在的事实和现象才是绝对的,才是最本质的和有规律的。实证主义排斥人心中那些无法精确化、定量化的主观经验和心理形式,它对人的情感、趣味、想象、幻想等采取“加括号”的态度,将信念、信仰、理想和愿望之类价值观念也搁置一旁。与之相关,实证主义所重视的实际关系和具体行为便是游离于因果、主从、本末等逻辑联系之外的,也是脱离了社会历史的总体进程的。实证主义渗透着纯客观的、刻板划一的科学主义精神,因此它无论是看待物还是看待人,无不采取那种分析的、定量的、归纳的方法,从而实证主义的研究最终往往把生气灌注、有血有肉的活物分解成了元素和分子。总而言之,实证主义的眼光仅仅局限于事物表面的事实和现象,一方面无视人的存在的意义,另一方面也忽略了历史发展的意义。在这一点上,它与实用主义和技术主义的宗旨可谓不谋而合。其实实证主义与实用主义、技术主义本来就是一娘所出的孪生兄弟,或者说它们原本就是同一的。这层关系即从实证主义的创始人孔德的这一说法中可见一斑:“实证一词指实在、有用,确实无疑和严谨”[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