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鸣园 有人曾经把“创新”比做文坛的“疯狗”,它驱赶得作家四出奔突,许多被后来事实证明了的“新”,实际仍是检拾别人之“旧”。今天提出的“文化守成”新说(或曰:“文化守成主义”)〔1〕, 也许是又一次“狼来了”的呼声?说它是“又一次”,是因为前几年,不断有批评家强占“话语权力”,随意将作家划归“某某思潮”、“某某流派”、“某某主义”,理论家们乱点鸳鸯谱,害得作家哭笑不得。这一次的张承志、张炜、贾平凹可时运不佳,在他先前的弟兄,虽说是不情愿的“拉郎配”,有的却荣幸地戴上了“先锋作家”、或“后现代”的桂冠,而今的张承志们,却被说成是不太光彩的、笼罩着晦气的“文化守成思潮”。 (一)向传统文化开放并非“守成思潮” 当然,要肯定陈美兰教授和她的研究生们,提出一种文化现象来讨论,用意是真诚的,许多富于新意的见解,让人茅塞顿开,思想解放。但要认定张承志、张炜、贾平凹等作家,就是“守成思潮”的代表,他们写的是“守成主义小说”,并举出小说《心灵史》(张承志)、《九月寓言》(张炜)为例,我以为这种判断未免有些太匆忙了。因为,作家在艺术道路上的追求和思考,有许多层次,其艺术个性的弦外之音十分复杂,要经过时间和读者检验,不能一家之言,一锤定音。尤为甚者,更不能捕风捉影,凭只言片语,就推论出张承志等“重要作家”是所谓“信仰失落”、“现代性立场消失”、“人民话语的隐退”。并以鄙夷的口吻指责人家说:“张承志们看来也无法成为新的信仰的构建的承担者。”因为他们“精神困惑使他们对信仰的追求也困惑。”〔2〕 还是冷静地回到现实中来。我以为陈美兰教授等提出的一些现象或问题,并非什么“守成”或“守旧”,而是一种向传统文化开放,借复古以求新,重建现代精神文明的一种自觉要求。实行对外开放,给中国现代化带来巨大的物资效益,但同时,西方各种思潮和文化,也打着开放的旗号席卷而至。影响所及,是西方的精神垃圾,与我们刚刚兴起的市场经济所产生的负面效应的合流,造成世道人心的巨变。敏感于时代神经的文人、作家,深刻意识到自己的神圣职责。如何才能拯救民族的灵魂,找到精神家园的安妥之所,开放传统文化,以拒斥“恶性西化”冲击,是这种思潮的起因。政府对弘扬民族传统文化的提倡,民间兴起的“国学热”,以及自发兴起“人文精神”的大讨论,可见汹涌之势锐不可挡。陈美兰教授说:有种“思潮在滋生”。我以为“思潮”存在,但不是“守成”或“保守”,也不是“信仰”失落了,而是在“寻找”。寻找是一个过程,一个艰难的历程。矛盾产生在错综复杂的寻找之中。一部分人追逐新潮,面向西方,媚下脸来,想与西方实行“对接”,可人家不赏脸,自讨没趣,国人也不认可。另一些人,包括海外学者有识之士,则转向东方,从中国古代哲学中寻找智慧,寻找重建现代人文精神的因子。这就是向传统文化开放,采用传统的视角。这两部分潮流,都怀着寻找的渴望和善意,为国家富强、民族振兴的目标是一致的。在中国众多的文人、作家中,绝大多数人,面对国人的文化素质和道德意识的低落,心怀焦急忧患,上下求索。他们当中有的人怀瑾握瑜、坚守气节,不崇洋,不媚俗,能够自律自重、守我清贫。他们以神圣的信仰存在于中国文坛,是当代中国的精神财富。还有一部分人,负笈踽行,象一位传统文化精神的布道者,他们向宗教心灵、儒道禅宗、大地母亲、民族家史,寻觅做人的哲学,以抗拒物化的污染。他们或寻根忆祖,或清理古典养分、传统美德,对现代人性良知的泯灭进行修复。他们在精神侵犯面前,不随波逐流,要坚定做一位“不撤退者”的勇气和傲骨,应引以为民族的骄傲,人民的福祉。被陈美兰教授等人指出并批评的张承志、张炜等作家,也许正是这些佼佼者。我们怎能治病乱投药方,射箭投错了靶子呢? 向传统文化开放,也许算不了什么“新潮”,与陈美兰教授所说的“新理想主义”也沾不上边。但它是中国的、民族的,是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新文化的基础。它不“反对现代化”,也不是没有“现代性立场”,只是不与那种“伪现代”、“假新潮”同流合污罢了。 本来,讲“开放”应该是向西方文化开放的同时,也应对传统文化开放,在东、西方文化交融、比较、碰撞中,发展社会主义新文化,这是马列主义关于文化建设的基本观点。可是,对中国传统文化,自五四“打倒孔家店”以后,开放就极少。在“极左”横暴的年月,“传统”与“封建保守”划上等号,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新时期文学自“伤痕”以后,出现过“寻根文学”热潮,那也是向传统文化开放的一种尝试。步入90年代以后,文化转型出现了危机,使作家更增加了对本土文化失落的惶恐,以及对代之而起的西方价值观及其生活方式的负面作用的忧虑。这时,在知识文人中,产生某种东方怀古情结,有些人站出来呼吁弘扬传统文化,挽救高雅艺术,这是人心所向,顺乎潮流之事。可是,也有人不赞同。他们称这些人为“狂呼派”。说他们是看到自己得不到喝采,便愤世嫉俗,好比堂·吉诃德与风车作战。我在一次座谈会上,亲自聆听到这种声音,他们把这些人称为“后保守”、“后保国”、“后乌托邦”。看来有所谓“新保守主义”的概念悬在空中,正在寻找适合它的猎物。 “文化守成思潮”(?)应该怎样来界定它?显然,这不是一个令人高兴的美称。它与上面所说的“后保守”、“后乌托邦”有什么联系呢?按陈美兰教授的文章所说:“称它为文化守成是因为它不是站在完全守旧的立场来反对现代化,不同于那种顽固落后的封建保守主义。”〔3〕这个定义说明两点, 一是文化守成思潮与“顽固落后的封建保守主义”是不同的;二是文化守成思潮,有站在“守旧的立场”,“反对现代化”的一面,区别只在于不“完全”是。如果这个“定义”能成立,所谓“文化守成思潮”笼罩的范围,就够宽泛的了。 张承志的《心灵史》、张炜的《九月寓言》分明是现代化进程在作家心灵深处留下的轨迹,是作家向民族传统文化开放的深化。《心灵史》向人们诉说的是一种理想、信仰和精神,这正是我们今天向丑恶、污秽、平庸抗衡的精神支柱。这正是现代性的高扬,而不是“退隐”和“退却”。说张承志站在“偏执的文化守成立场”进行创作,根据是什么呢? 姑且承认这就是所谓“守成思潮”了。守住中华民族赖以生存的安身立命立国之本,守住做一个公民最基本的人格和美德,守住经过血与火考验的革命传家宝,守住那些为世界人民尊为中华国粹的文化艺术,有什么不好呢?我们对传统的精华不是守得太多,而是继承和发扬很不够,有些应批判、扬弃的糟粕,反而被挖掘出来,在新时期沉渣泛起。从这个意义上,我赞成张炜为“保守主义”辩护:“我们缺少真正的保守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