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文艺理论研究,最严峻的问题是什么?我的回答是:文论失语症! 长期以来,中国现当代文艺理论基本上是借用西方的一整套话语,长期处于文论表达、沟通和解读的“失语”状态。自“五四”“打倒孔家店”(传统文化)以来,中国传统文论就基本上被遗弃了,只在少数学者的案头作为“秦砖汉瓦”来研究,而参与现代文学大厦建构的,是五光十色的西方文论;建国后,我们又一头扑在俄苏文论的怀中,自新时期(1980年)以来,各种各样的新老西方文论纷纷涌入,在中国文坛大显身手,几乎令饥不择食的中国当代文坛“消化不良”。正如一位学者指出:我们建国后十七年的文艺批评,基本上是从苏联搬过来的那一套文学理论,别、车、杜再加上“工具论”的理论框框长期束缚着中国文学批评家。正是这种理论贫困的背景,使得今日任何的一种理论和批评方式,都有着一层令人炫目的“新”的色彩。五光十色的西方文学理论,使我们面临着难以选择的困难,就象一个走进超级市场的中世纪的灰姑娘,没有什么可供选择固然悲哀,但选择过多也手足无措。选择来,选择去,究竟什么是属于自己的“批评观”呢?“我们现在的大体状况是,什么都有,什么都没有——别人有的我们都开始有,别人没有的我们也没有。我们留给这个时代的最终可能是‘贫乏的理论,因为那不是我的’”。〔1〕 季羡林先生很有感触地指出:“我们东方国家,在文艺理论方面噤若寒蝉,在近现代没有一个人创立出什么比较有影响的文艺理论体系,……没有一本文艺理论著作传入西方,起了影响,引起轰动。”〔2 〕海外学者对当代中国文论的不景气,亦颇有同感,香港中文大学黄维梁教授十分感慨地说:“在当今的世界文论中,完全没有我们中国的声音。20世纪是文评理论风起云涌的时代,各种主张和主义,争妍斗丽,却没有一种是中国的。……尽管中国的科学家有多人得过诺贝尔奖,中国的作家却无人得此殊荣,中华的文评家无人争取到国际地位。”〔3 〕孙津说得更加直率:“中国没有理论,这是我说的,至少现在是这样。当我们要用理论来讲话时,想一想罢,举凡能够有真实含义的或者说能够通行使用的概念和范畴,到底有几多不是充分洋化了的(就算不是直接抄过来)。如果用人家的语言来言语,什么东西可以算得上中国自己的呢?”〔4〕当今中国文论界, 可能情感上还不太能接受上述这些看法:难道我们搞了这么多年的文论研究,竟然仍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然而事实是不考虑情感的。确实,我们出版了许许多多的《文学概论》,我们也写出了几可汗牛充栋的批评文章,我们曾努力将马克思主义文论与中国文学实践相结合,我们甚至一直在努力建构新的文论体系。然而不知为什么,经过几乎整整一个世纪的学术跋涉,经过无数学者的辛勤劳作,时至今日,在世纪末的总结与沉思之中,我们终于发现这严酷的事实——“中国没有理论”(孙津语),“没有一个人创立出什么比较有影响的文艺理论体系”(季羡林语),“别人有的我们都开始有,别人没有的我们也没有”(毛时安语)。当今世界文论中,“完全没有我们中国的声音”(黄维梁语)。 问题出在哪里?我们究竟怎么了?在走向21世纪的今天,我们是否应当冷静下来,扪心自问,深刻反思。 中国现当代文坛,为什么没有自己的理论,没有自己的声音?其基本原因在于我们患上了严重的失语症。我们根本没有一套自己的文论话语,一套自己特有的表达、沟通、解读的学术规则。我们一旦离开了西方文论话语,就几乎没办法说话,活生生一个学术“哑巴”。想想吧,怎么能期望一个“哑巴”在学术殿堂里高谈阔论!怎么能指望一个患了严重学术“失语症”的学术群体在世界文论界说出自己的主张,发出自己的声音!一个没有自己学术话语的民族,怎么能在这世界文论风起云涌的时代,独树一帜,创造自己的有影响的文论体系,怎么能在这各种主张和主义之中争妍斗丽!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如今仍然在西方文论话语中彷惶的中国文艺理论界,面临即将到来的21世纪,是否应当清醒地认识到自己问题和症结之所在呢?如果我们不愿意在下一个世纪继续两手空空,那我们就必须首先正视“失语症”这一当今学术界最严峻的问题。 这种“失语症”,是一种严重的文化病态。 这种文化病态,是中西文化剧烈冲撞,(甚至可能是极为剧烈冲撞)的结果。 在中华文化漫长的历史上,虽然也有过不少的文化冲撞,但中华文化始终处于主流地位,根深蒂固,体现了宏大广博、兼收并容的恢宏气度,从来没有产生过真正的文化危机感。然而,自19世纪末至20世纪,中华文化第一次受到了西方文化的严峻挑战。西方文化借着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轰开了中华文化的坚固堡垒。中华文化之根,第一次真正动摇了。在民族危亡之中,救亡图存的意识,迫使中华民族不得不“求新声于异邦”,甚至不惜打倒孔家店,抛弃传统文化。自“五四”以后,中国文化发展的轨迹上,呈现出一条巨大的断裂带。这种文化选择,在当时是迫不得已的,是在外力(包括军事、政治、经济等力量)的强迫下的不得已选择,而并非中国文化合乎逻辑的发展使然,因此必然是一种非正常的文化发展,或者说是一种病态的发展。 这种文化病态,首先表现在民族心态的失衡上。有着辉煌历史、灿烂文化的中华民族,在近现代却受尽欺凌与屈辱;汉、唐的强盛,凝结成民族自强不息的傲骨,“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却又令多少有血气的中国人义愤填膺,痛心疾首!近代中国的极贫极弱,被动挨打,令多少爱国志士长吁短叹,泪洒江河;巨大的民族屈辱,象梦魇一样压抑着中华民族的自尊心,在屈辱与自尊的绞杀之中,中国人的心态被扭曲了,失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