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创造与审美:无“我”的文化世界与有“我”的生活世界 巴赫金早期的探索是围绕着“哲学美学”展开的。有关论述主要集中在他早期的著作,如《艺术与责任》(1919)、《论行为哲学》(1920-1924)、《审美活动中的作者与主人公》(二十年代上半期或中期)中。然而,巴赫金对于哲学美学的探讨又是贯穿于其整个学术历程中的,许多论者已经指出,巴赫金的哲学美学是其后期对话理论的基石。巴赫金影响最大的两部著作《陀斯妥耶夫斯基诗学》和《拉伯雷研究》虽然不是专论哲学美学,但的确是其哲学美学理论成功实践的文本。 先从巴赫金对于“文化世界”和“生活世界”的划分说起。巴赫金所说的“文化世界”是这样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一切都已经是完成了的,一切都被认为穷尽了自己的内涵,是一个再也没有创造希望的贫乏的世界。而文化世界之所以变得“一切都已经完成了”“贫乏”,根本原因在于这是一个缺乏“我”的世界,一切变得自律,根本不需要“人”来插手: 现代人感到信心十足,见识渊博,头脑清楚,是在那个根本没有他在的地方,在文化领域和人们创作的内在规律的独立世界中。 一路上都是圣洁无邪地顺利, 因为这路上没有我本人。① 在这样无“我”的文化世界中,产生的必然是一种“无创造性”的审美观念。在巴赫金看来,“无创造性”的审美观念可以分为两种形式,表现美学和印象美学。表现美学是以审美主体对于审美客体的“共感”为基本理论核心的,以立普斯的“移情论”为代表;印象美学的理论核心是审美形式自律论,以俄国形式主义为代表。巴赫金认为,表现美学的“无创造性”在于: 放弃自己的唯一的位置(即审美主体的“我”—引者),放弃与他人的对立,进入统一的意识,互相结合甚至融合。② 这样的审美活动事实上就变成了审美客体的独白游戏,没有任何新的事物的产生。而印象美学则仅仅注目于审美形式的“陌生化”,而这一“陌生化”手法的实质是“形式主义者在词语中与其说是发现新的东西,毋宁说是揭露和消除旧的东西。”③因此,形式主义的问题在于“破旧”的工夫做得很够了,但是“立新”不足,最终走向“虚无主义”(巴赫金语)。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形式主义者将审美形式理解为一种材料形式,而在巴赫金看来,材料形式只是孕育审美形式中的基胚,从材料形式到审美形式,尚需要“我”的参与,因此,印象美学的“无创造性”也是“我”的匮乏所致。 与无“我”的文化世界相对,生活世界是有“我”的世界。因“我”之故,生活世界是一个具有“潜蕴”和“创造”的世界。下面,我们将从四个方面加以论述。 第一,什么是“我”。 巴赫金所谓“我”有以下两个特点:1.“外位性”是“我”的规定性特征。“外位性”是指“我”总有与他人不相重合的地方。巴赫金这样说: 我所看到的、了解到的、掌握到的,总有一部分是超过任何他人的,这是由我在世界上唯一而不可替代的位置所决定的:因为此时此刻在这个特定的环境中唯有我一个人处于这一位置上,所有他人全在我的身外。④ 对我自己来说,我不能整个的与外部世界共生共存,我身上总是存在着某种重要的东西可与外部世界相对立。这就是我内在的积极性。⑤ 可以这样理解,“我”的“外位性”指的就是“我”的一种永恒的超越视角,不管他人站得有多高,“我”总能够站得比他还高,发现在他人背后那个他自己看不到的世界。2.“我”的“外位性”是无需证明的一种伦理承当。“我”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主体观念,因此,巴赫金不是用“人”或“主体”来表达“我”的内涵。在“我”的语气中,有一种伦理承当,抉择的意义。巴赫金的“我”的观念事实上是经柯亨新康德主义来自于康德的形式伦理学,康德哲学中那种“头顶灿烂星辰,胸中道德律令”的巨大的伦理承当勇气构成了巴赫金之“我”的重要内涵。“我”有一种伦理承当,无需证明,这就为巴赫金的生活世界奠定了一块不移的基石。 第二,“我”的 “外位性”打破了文化世界的“一切都已完成”的僵化性,使整个世界成为一个以“我”为价值中心的建构事件。 在“我”的“外位性”的积极观照下,原先在文化世界中自信自足、僵硬无趣的存在暴露出自身的贫乏。它们为了获得真正的价值内涵,从而呈现出一种“被动的积极性”,就像一个无助的婴儿变得需要一种“我”的积极的“外位性”的观照。因为只有“我”的“外位性”能够将它们从文化世界的单一性的,贫乏的专制中拯救出来,使它们获得真正的生命力。巴赫金这样说: (只有在“我”的“外位性”的观照之下)存在才会显现出贫困、脆弱,犹如孤独无助无援的婴儿,显示出消极而又天真的圣洁。已然存在——就意味着有所需求:需要来自外部的肯定,来自外部的爱抚和保护;成为实有之物(自外部看)——就意味着面对我这个人的纯粹肯定的积极性,作出柔弱的回应。但要想使存在在我面前展示出自己的柔弱的被动性,我必须完全处在存在之外,成为完全积极的人。⑥ 文化世界表面上是自信自足,实际上是陷于“贫乏”的境地不能自拔。“我”的“外位性”毋宁说是一种“唤醒”或者“提示”力量:“我”以自己的永恒的超越性,看到了在这些僵化的事物的背后的世界。“我”向他们发出提醒,提醒他们注意,他们的广阔的世界就在他们无暇顾念的身后,而不在他们前赴后继的前方。借此,“我”唤起了那些看似“一切都已经完成了”的事物的本身的生命力量,向他们启示出一个自身蕴涵的“永远未完成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