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有循于旧名”与“有作于新名” 大凡社会大变革、大动荡的时代,必定是理论话语大创化、大革新的时期。说时势造英雄也好,说英雄造时势也罢,反正这是出大师、出王者、出英雄豪杰的时代,正是这种“卡里斯玛”(Charisma)式的人物,引领着整个时代的思想新潮,也不断开创理论话语的新局面。叶燮《原诗》云:“从来豪杰之士,未尝不随风会而出,而其力则尝能转风会。”具体到理论话语的更新,《荀子·正名》言:“若有王者起,必将有循于旧名,有作于新名。”任何时代的理论话语都并非凭空而来,它总是对于已有话语资源的继承创新,这不外乎两条途径,一是“有循于旧名”,就是直接沿用前人创造而至今仍具有生命力、仍能发挥积极作用的话语。二是“有作于新名”,对于那些今天已经失效而变得不合时宜的话语,就不能原封不动地照搬和因袭,而应进行修正、改造和重建。其具体做法又分两种,一种即所谓“旧瓶装新酒”,就是在原有语词外壳中填进新的内涵,整个概念从字面上看似乎是旧有的、传统的、为人熟知的,但内涵却有所偏离和变异,而这种偏离和变异也就意味着创新。譬如在文化研究中常用的概念“文化批判”,就是从康德的“批判”到马克思的“批判”,再到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一步步转化过来的,原有的语词外壳未变,但其内涵经过多次偏离和变异已相去甚远,而整个概念则发生了与时俱进的新变。一种即所谓“概念大换班”,当旧有的语词外壳已经无法容纳新的内涵时,那就势必遭到抛弃,进而打造新的语词外壳以适应现实,重新熔铸那种言说内容与言说形式相一致的语词概念,就像寄居蟹丢掉旧的螺壳一样,去寻找新的更大的螺壳。譬如罗兰·巴特、朱丽娅·克里斯蒂娃、乔纳森·卡勒等人经历了从“结构”到“建构”再到“解构”的一波三折,德里达从“差异”推演出“延异”,举一反三地牵出了“播撒”、“间隔”、“空隙”等一大堆新词,让·鲍德里亚则从“外爆”引申出“内爆”,从“真实”引申出“超真实”,从“使用价值”、“交换价值”引申出“符号价值”,如此等等,上演了一出出“概念大换班”的好戏。 在以上三类情况中,所谓“有循于旧名”属于老问题,不必多论;所谓“概念大换班”从1980年代中期以来所论颇多,也无须赘言;唯有“旧瓶装新酒”式的话语更新,至今似尚未予以足够重视,尤其是在如今文化研究方兴未艾之际,又多了一些讲究,也自有其内在机理,因此有必要进行深入研究。 二“旧瓶装新酒”:理论话语的更新 所谓“旧瓶装新酒”有其语言学上的根据,依语言学之说,任何概念都由能指与所指两个方面构成,二者一般是相互一致的、对应的,但也经常存在不一致、不对应的情况。索绪尔指出:“能指和所指的联系是任意的,或者,因为我们所说的符号是指能指和所指相联结所产生的整体,我们可以更简单地说:语言符号是任意的。”①这种语言符号的任意性在于能指与所指之间经常发生游离和错位,这就造成了语词概念的蜕变,产生“言在此而意在彼”、“言未改而意已变”的效果。 维特根斯坦认为,语言的意义是在使用中形成的,他说:“一个词的意义就是它在语言中的使用”,“每一个记号就其本身而言都是死的。是什么赋予了它以生命呢?——它的生命在于它的使用。”②不过任何语言都是在具体的语境中使用的,如果脱离了一定语境,那么语言就是死符号、空躯壳,是无意义的。因此不妨说,是具体的语境给予了语言以活的生命和灵魂。在如今文化研究的大背景下,语言的表达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广阔空间,语词的内涵变得像被魔术点化似的变幻无穷,而语词外壳的变化则相对滞后和落伍。在这样的情况下,语言符号的能指与所指之间的游离和错位便不可避免,语词概念的蜕变便成为大势所趋,不过这与其说是理论话语的蜕变,毋宁说是理论话语的更新,它以新的生命、新的境界昭彰了理论旨趣的变更和迁移。以下可以举数例说明之: 凯特·米利特的《性的政治》是较早标举女权主义的开风气之作,该书的核心问题如书名所示即在于“政治”一词,因此该书的首务就在于对“政治”概念重新进行定义。凯特·米利特认为,现有的政治理论在处理权力关系时,根据的是习以为常的社会惯例,“现在,我们急需建立一种不完全以惯例为出发点的政治理论”。而她给出的答案也堪称旗帜鲜明:“政治”并不“只是包括会议、主席、政党等事物的狭隘领域”,而是指“人类某一集团用来支配另一集团的那些具有权力结构的关系和组合”。她指出,在对这些权力关系进行界说时,“我着重考察那些界限明确、始终如一的人类集团的成员之间的关系和相互作用。这些集团是:种族、阶层、阶级,和按性别区分的集团(男人和女人)。”③这就是说,存在于性别、种族、阶级之间的权力关系也理应归属“政治”范畴,只不过它不同于党派、议会、制度之类一般社会政治,而是一种文化政治了。虽然“文化政治”概念的提出是后来的事,但米利特已经敏锐地意识到关乎性别、种族、阶级之中权力关系的“政治”至关重要,值得为之张目。 作为一名女性,凯特·米利特痛切地感到,在性别、种族、阶级的权力关系中,尤以两性之间的权力关系之不公为甚,因为男权制实施了一种男人对女人的“内部殖民”,它比任何形式的种族隔离和阶级壁垒更严酷、更普遍、更持久,“两性之间的这种支配和被支配,已成为我们文化中最普及的意识形态,并毫不含糊地体现出了它根本的权力概念。”④因此她认为,性别政治足以成为文化政治的典型形式,她通过对于亨利·米勒的《性》、梅勒的《一场美国梦》、让·热内的《窃贼纪事》等三部小说中性描写的分析得出以下结论:“当我们希望从根本上讨论两性关系时,我们就引入‘政治’这一术语,因为在概括两性历史的和现存的相对状况的本质时,它特别有用。”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