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的文学理论主要基于对书面文学实践的概括。若将口头文学的视野引入文学理论研究,许多传统文论的概念和命题都得做出修正,譬如“文本”的概念、“原创”的概念、“互文性”的概念等等。本文即以“文类”(genre)概念为例,论述口头文学对文学理论研究的新拓展。 文类研究是文学研究中的一个古老而又重要的组成部分,无论是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德国古典主义时期黑格尔的《美学》,还是我国古代刘勰的《文心雕龙》都非常重视对文类进行深入细致的研究。只是到了浪漫主义思潮兴起之后,竭力标举作家的独创性,文类理论在文学研究中的中心地位才受到挑战。然而,正如美国文艺理论家阿拉斯泰尔·福勒(Alastair Fowler)所言:“尽管文学已经远离旧的文类,但是除非中止文学(创作和批评),否则无法完全抛弃文类。”① 时至今日,文类理论重又受到文学理论家和文学史家的重视,文类学(英文genology,法文génologie)业已发展成为比较文学的一个重要分支。美国著名比较文学家厄尔·迈纳(Earl Miner)在谈到文类在文学研究中的重要地位时,断言“当一个或几个有洞察力的批评家根据当时最崇尚的文类来定义文学的本质和地位时,一种原创诗学就发展起来了。”② 亚里斯多德正是以戏剧——一种再现性文类——为基础,建立起雄霸西方文艺理论两千多年的摹仿诗学。饶有兴味的是厄尔·迈纳本人的代表作《比较诗学》正是从文类这一独特角度切入的。 口头文学视角的引入使我们将文类问题置于整个人类的言语交际体系中审视,注重“文类”与“表演”(performance)、“语境”(context)等因素的互动关系,为文类研究提供一些新见。 一 现在,“文类”这一术语已广泛应用于文学理论、口头诗学、修辞学和传播学等研究领域。英语的“文类”(genre)一词来源于法语,它对应的拉丁语genus主要有三层意思:一、文学艺术的种类体裁;二、风格、态度;三、趣味、口味。我们这里主要取第一个义项,在这个意义上它与“体裁”同义③。以往文类的定义主要是对书面文学作品的总结,以比较权威的《牛津文学术语词典》对文类的界定为例: “文类”一词源于法语,指写作的类型。文学文类指可以辨认的、为大多数人所接受的书面作品的分类,文类通过一定的惯例使读者不至于把作品误作另一文类。文类同时在三个层面上使用:一、文学艺术最基本的形式(抒情形式、史诗形式、戏剧形式);二、最广义的文本种类(诗歌、散文、小说);三、特定的亚类。许多混乱与误解,也正是由此而生。文本可以依据不同的标准进行分类,譬如形式结构(商籁体、流浪汉小说)、篇幅(长篇小说、警句)、意图(讽刺诗)、效果(喜剧)、来源(民间故事)、题材(田园诗、科幻小说)。一些文类,譬如田园诗、闹剧有某些特定的规则;而另一些——譬如小说——很难有明确的一定之规,尽管一些亚类都划归其名下。④ 《牛津文学术语词典》对“文类”定义,明确指出是“书面作品的分类”,其依据的标准有形式结构、篇幅、意图、效果、来源、题材等等,还算全面。但是,这一定义仅仅是建立在文学活动的产品——书面文本——的基础之上,未能从文学活动的整个过程全方位地考察文类,遑论将口头文学纳入研究视野了。对《牛津文学术语词典》的定义,我们并不满意,因为它尚未解决我们关于文类的几个疑问:文类究竟是文学中的实有之物,抑或仅仅是文学理论家的自我建构?是否存在一个有限的文类分类体系,还是文类从根本上说是无限的?文类是柏拉图式的永恒本质,还是短暂的有时间界限的经验之物?文类是拘于同一文化之中,还是跨越文化界限的?文类的功能究竟是分类、评判,还是解释、定位? 从口头文学的视角考察文类的性质、功能及其发生、发展,有助于我们对以上问题做进一步的探讨。“口头文学”是一个广泛使用和有效的概念,口头文学的视角是一个跨文化、跨学科的有利切入点。但是,“口头文学”又是一个颇为棘手的概念,没有田野经验的笔者无意也无力对“口头文学”独自做出一个科学的界定。好在国内口头文学的权威学者对“口头文学”已有成熟而科学的厘定。譬如,在《口头文学研究的十个误区》⑤ 一文中,尹虎彬从创作与表演、作者与文本、传统与创新、口头文学的文本记录与现代民俗学田野工作的科学理念、民俗学文本与文化语境的关联、关于口头文学的价值判断、口头文学与书面文学的双向互动、口头传承、书写传统和电子传媒的传播学意义等方面对口头文学研究进行反思和纠偏,就口头文学的概念和口头文学研究做出了一个全面而科学的界定。本文对口头文学的论述,主要借鉴、吸收了尹虎彬口头文学的研究成果。 在口头文学视角的烛照下,我们给出了“文类”的新定义:文类是人们为了社会交流的需要,在长期的言语交际实践中,基于对世界独特的认知方式所形成的文本生产和消费的类型,它是主体间互动交流的产物。文本、社会语境、言语行为、文本的生产者和消费者都不同程度地参与了这一互文性的良性循环运动过程。 口头文学更新了我们研究文类的视野,使我们跳出狭隘的“文学体裁”范畴,在更开阔的文化范畴中思考和使用文类这一概念。口头文学活动实际上早已溢出了“文学”的阈限,“歌手、表演者、创作者以及诗人,这些名称都反映了事物的不同方面……吟诵、表演和创作是同一行为的几个不同侧面”⑥。柏拉图的《伊安篇》中的诵诗人伊安所从事的就是口头文学活动。伊安的角色绝不等同于今天的朗诵艺术家,他同时还是诗人、演员、歌手,甚至文学评论家。遗憾的是,长期以来我们只是在书面文学的框架下,考察伊安的口头文学活动。在与苏格拉底的辩论中,伊安只是一个只能顺从地答“是”、“对”的“无知者”,最后“被迫陷入可笑的窘境”⑦。与此相应,我们考察“文类”的视野不再囿于文学体裁,而是扩展到人类言语交际的大背景,广涉一切艺术门类、传播媒体,甚至体现在书店的书籍陈列、电视节目收视指南、日常生活的交谈之中。这也符合当前“文类”这一概念的跨学科应用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