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与误读似乎是背道而驰的两个概念。经典每使人顶礼膜拜,误读则多半是天马行空、肆无忌惮的读者自由主义。经典和误读泾渭分明的这两种不同所指,可以说是当今文学批评中,传统人文立场和以解构为核心的后现代批评的两个关键词。它们在西方和中国两种文化语境中,一样显示了互为冲突的必然,以及未必相似的解决之道。有鉴于此,本文拟就哈罗德·布鲁姆的经典和误读理论,及李零的孔子阅读两个个案,以期通过对它们的分析,呈现经典和误读在跨文化语境中的不同实践状态。 一 什么是经典 从词源上看,经典一语不妨视作中国古代文论早已有之的本土话语。许慎《说文》说:“经,织也。”又曰:“典,五帝之书也。”《尔雅·释言》则说:“典,经也。”可见经和典古代同义,同时经典这个概念,早在秦汉时期,已经有了今天这个词所具有的权威著述的意义。曹丕《典论·论文》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这可视为中国传统文论文以载道自信的典型表述。文通纹,故以“文”指涉的纹理章华和以“经”所指的经纬布织一样,都是将意义写入对象的肌体脉络之间,无论它是一个文本,抑或超越文本,升扬到超乎个人荣乐年寿的经国济世层面。 但是经典在今日文学批评中的流行涵义,作为这个学科所经历的见仁见智的西学东渐范畴化的一个结果,主要是对应于英文中的classic和canon这两个概念。就前者而言,classic源出拉丁文形容词classicus,指的是罗马皇帝塞尔维鲁斯·图利乌斯(Servius Tullius)按照财产划分的五个公民等级中,最高的一个级别。换言之,它的本义是阶级的划分。关于classic一语从阶级向经典转化的路径,公元2世纪的古罗马作家奥鲁斯·格里乌斯(Aulus Gellius),应是第一次用形容词classicus来描绘了作家。而在此之前,西塞罗已经在政治和军事语境之外,用“阶级”一语的名词形式classis来意指对哲学家的等级划分。但classicus一语现代所具有的经典含义,则主要是发生在文艺复兴学者普遍使用该词来指古罗马和希腊作家之后。故此,在这里“经典”是和“古典”同义。对此霍华森和齐尔弗斯所编的《牛津古典文学词典》作如是说明: 这个词从文化的角度上看,有时候用于狭义的、时间上的指涉,用来描述被认为是希腊和罗马文明的最好时光。所以,古希腊的古典时期,大都被定位在公元前5到4世纪,大致是从公元前480年打败波斯人开始,直到公元前323年亚历山大大帝去世为止。以及公元前1世纪的罗马帝国,和到奥古斯都去世为止的下一个世纪。① 就此而言,经典和古典是为同义。由是观之,我们的古典文学就不是古代和经典两种文学的结合,反之经典就是古典,它意味着自身是一个历时性的概念。 就近年在学界更为流行的canon这个对应“经典”的概念来看,历时的意味显然并不似classic这般浓重。一般认为canon最初是宗教的概念,源出希伯来语qaneh,本义是用作度量的一根苇草。尺度可以衡量物件,同样可以度量文字,故经过度量得以认可的文字,即为上帝的意旨,是为神圣的文字。Canon一语用于意指文学经典,同样由来已久。按照美国资深批评家M.H.艾伯拉姆斯的说法,文学canon作为同宗教平行的世俗的经典,意味着一个作家对某一种文化的反复影响、他的名字在一种和数种文化中的反复出现,以及他的作品在中学和大学课程中的反复使用。这当然同样需要时间检验,但是检验的时间无须太长,有一个世纪也就够了。故艾伯拉姆斯认为20世纪的作家如普鲁斯特、卡夫卡、托马斯·曼和詹姆斯·乔伊斯,甚至更为晚近的纳博科夫,都算得上在欧洲经典(canon)里占据了一席之地。同理,其他作家如叶芝、T.S.艾略特、弗吉尼亚·伍尔芙,以及罗伯特·弗罗斯特,则是至少巩固了在他们自己国家中的经典地位。比较上述作为古典的经典,很显然,艾伯拉姆斯陈述的文学经典canon,毋宁说是共时态的。 但艾伯拉姆斯也认为经典的边界是变动不居的。即是说,有时候一个作家位居边缘,甚或压根就无缘于经典,但是时光流转,趣味更替下来,完全有可能突然跃居中心。著名的例子如约翰·堂恩(John Donne),艾伯拉姆斯指出,此人从18世纪开始,一直被认为是一个风格诡谲的诗人,但是到20世纪30年代以降,经T.S.艾略特、克林思·布鲁克斯和新批评追捧,俨然就成为一代反讽大家,奠定了他在英国文学中的经典地位。反过来看,一个作家一旦被确认为经典,即便遭受非议,似也无伤大雅。例如雪莱,新批评家受F.R.利维斯趣味的影响,于褒扬堂恩的同时可劲贬损雪莱,但结果是雪莱再一次被置于舆论关注焦点,反而坚固了他的经典作家地位。经典由此可见,它可以是开放的,同样也可以是动态的。 对于经典在当代所历经的“冲击焦虑”,我们发现艾伯拉姆斯的叙述,和同一时期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中的类似概括,可谓声气相求。艾伯拉姆斯指出,无论是解构主义、女权主义、马克思主义,还是新历史主义,都关注经典的重新确认问题。他这样描述了传统经典所面临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