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移情理论之异同

作 者:

作者简介:
王先霈,华中师范大学教授,中国中外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博士生导师。(武汉 430079)

原文出处:
沈阳工程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中国本土传统的移情思想自成独立的系统,与西方的移情理论比较,有很强的特色,其中蕴含丰富的理论资源,具有很高的现实价值,值得深入开掘。若与西方的移情理论沟通互补,当能引出不少新的创见。移情概念在社会心理学和审美心理学中各有自己的涵义,这两个概念涉及的心理现象、心理能力,中国古人都注意到了,都给予多方面的论述。关于人与自然景象之间的移情,中国古代文论家注意到它的双向性,认为物移我情和我情注物、移我就物和移物就我是同时发生的双向作用。关于人与人之间的移情,古代文论家不仅把它看做心理分析和推想的能力,而且认为是为人处世的基本原则,是满怀同情心地对待他人,这是中国古代移情思想的精华。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9 年 0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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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0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2-9617(2009)01-0001-07

      说到移情理论,人们往往首先想到的是德国美学家李普斯和谷鲁斯,认为是由他们所首倡,是从西方引进到中国的一种学说。其实,在中国古代,移情这个词语很早就出现了,古代文学家和学者对今人所说的移情现象更有过不少很富创见的论述。中国本土传统的移情思想自成独立的系统,与西方的移情理论比较,有很强的特色,其中蕴含丰富的理论资源,具有很高的现实价值,值得深入开掘。若与西方的移情理论沟通互补,当能引出不少新的创见。

      移情作为一个词语在中国出现很早,它有着若干不同的义项,就其与美学、心理学的关系来说,主要是其中两个义项,一是指为着教化目的,力图变易他人的情感心志;二是指以自然景物陶冶人的情性。就前一义项而言,《后汉书·仲长统传》里的“敦教学以移情性,表德行以厉风俗”,其中的“移情”,说的是将百姓导入统治者的思想轨范。《红楼梦》第四十二回薛宝钗对林黛玉说,看小说戏曲,“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说的是文学艺术可以潜移默化地改变人的思想感情。显然,薛宝钗是从负面来看小说和戏曲的作用的,而我们也可以从正面来看文学艺术对于大众的移情作用。就后一义项而言,唐代王勃《武山赋序》有:“怀霄汉之举而忘城阙之恋……泉石移情,秋阴方积,松柏群吟,悲声四起,背乡关者无复顾向時之荣焉。”清代乾隆皇帝《枕峦亭》诗:“岂不在城郭,居然謂林藪。移情咫尺間,濠濮夫何有?”诗文中的移情,都是指美丽的风景使人看轻名利场中的追逐。

      在现代心理学术语的中文表述中,有源于西方的两个含义不同的“移情”,一是精神分析心理学家使用的,一是审美心理学家使用的;而在西方文字中,它们原是两个不同的词,前者英语是transfer,后者英语是empathy。由于前者中文翻译在先,有时就把后者另译为“神入”或者“替代体验”。①这两个概念涉及的心理现象、心理能力,中国古人都注意到了。审美心理的移情,上文涉及到了;关于替代体验,中国古人叫做“恕”,叫做推己及人,叫做设身处地。

      西方审美心理学的移情概念,由德国美学家R.菲舍尔1873年在《论视觉形式感》中提出,对移情最早做出系统阐述的则是德国美学家T.李普斯,他在《论移情作用》里说:“审美欣赏的特征在于在它里面我的感到愉快的自我和使我感到愉快的对象并不是分割开来成为两回事,这两方面都是同一个自我,即直接经验到的自我。”“移情作用就是这里所确定的一种事实:对象就是我自己,根据这一标志,我的这种自我就是对象;也就是说,自我和对象的对立消失了,或则说,并不曾存在。”[1]对象和自我在移情中是否合而为一,后来的学者与李普斯有不同的见解。从一定意义上说,文艺创作心理过程是心与物互相对立、互相渗透、互相转化、互相融合,组成错综多变的心理运动。李普斯讲的是主体注情于物,中国古人认识的比他全面,讲的是心物交融。

      精神分析学的移情由弗洛伊德提出。弗洛伊德的合作者布雷尔医生在医治患者安娜·欧的过程中,一次女病人突然拥抱这位男医生,布雷尔被吓坏了,而弗洛伊德由此发现“正性移情”。后来,他本人医治杜拉时,对移情作出了阐释,说移情是“以医生本人来替代以前的某人。换句话说:一部心理经验的整个系列被唤醒,不仅是属于过去的,而且也适用于目前的医生。”(参见美国墨顿·亨特《心理学的故事》第七章第四节,那里把移情放在弗洛伊德“一生中最主要的心理学发现”之首位,见该书第175-176页,海南出版社2006年。)[2]病人把对亲人的感情转移到医生是正性移情,医生对病人产生亲密感情是负性移情。其后,不少心理学家对此进一步阐发,麦独孤和沙利文说,移情是主体移入他人的情绪状态;霍夫曼认为,移情是对他人的一种设身处地的情绪反应。中国古代儒家重视对人和己的关系的处理,努力“忖度”他人之心,努力让他人对自己产生亲近感,所以,很早就关注到人和人之间心理的沟通,关注到情感情绪的移入和移出。

      Transfer和empathy虽然是两个很不相同的术语,却也有相通之处——它们都是对自我与他者关系的描述,是主体对他者的体验或建构,涉及主体和他者之间情感的转换、移植、替代。Transfer说的是人和人的情绪和情感的感应关系,empathy说的主要是人的情绪情感和景物的对应关系,本文从这两点讨论移情,探讨中国移情理论之特色。

      一、人与自然景物之间的移情

      古代作家很早就在他们的文学表达里把人的情感、意志赋予自然界的事物,也可以说,就是把人类的情感、主体的情感“转移”到自然界的事物上,但是学者们最先并没有把这种现象理解为移情,而是把这类文学现象当作一种修辞手法来分析。文学作品里的比喻、象征、拟人手法,被一些学者认为都可能具有移情的某些色调。亚里斯多德说,“荷马时常这样使用隐喻,把无生命之物说成有生命之物”。他提到荷马史诗里“莽撞的石头又滚下平原”“那些长枪栽到泥土里,依然想吃饱肉”等句子。[3]意大利的维柯从文艺家思维的特性来看待移情现象,他说:“诗的最崇高的工作就是赋予感觉和情欲于本无感觉的事物。儿童的特点就在把无生命的事物拿到手里,戏和它们交谈,仿佛它们就是些有生命的人。”[4]康德更是明确说到移情的核心,即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变换”或移位:“那对自然界里的崇高的感觉就是对于自己本身的使命的崇敬,而经由某一种暗换付与了一自然的对象(把这对于主体里的人类观念的崇敬变换为对于客体),这样就像似把我们的认识机能里的理性使命对于感性里最大机能的优越性形象化地表达出来了。”[5]他说的是由主体向客体的“付与”或变换,对自然的感觉里包裹的是对人自身的理想,而这,正是理解移情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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