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终结论”:问题与方法

作 者:

作者简介:
吴子林,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文学博士。(北京 100732)

原文出处:
北方论丛

内容提要:

“艺术终结论”肇始于黑格尔,丹托的“贡献”在于“发现”并“印证”了艺术终结时刻的到来;德文“终结”一词不单意味着“死亡”,它具有复义性:既有“取消”、“结束”之义,又与“开始”、“再生”相互联系在一起;“艺术”这个术语是近代启蒙现代性的产物,而现代艺术的创新意味着对以往艺术的颠覆,使“艺术”的概念发生了重大的变化;“艺术终结论”不仅仅是现代艺术的危机,更是现代性的危机,彰显了西方现代人对于自己的处境与遭遇的生命追问;艺术是个人主义的专区,不是纯粹的媒介事件和现象,我们不能将其命运简单地交付给时代;艺术应担当起将沉沦的个体从物化的文化氛围中解放出来的重任,以维护着人类自身的发展。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9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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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3541(2009)01-0044-06

      丹托等人提出的“艺术终结论”自当代欧美文化内部“自发”地、“内源式”生成之后,随着愈演愈烈的“全球化”进程,迅速“介入”了非西方文化区域,特别波及东亚、南美和北非等地区,成为当代艺术理论研究和文化研究一个热点,成了一个“全球化”的现实话题和学术话题。“终结”的本义是什么?艺术“终结”于何处?“艺术”概念的内涵是什么?它存在着一个“标准形态”吗?它又何以“终结”呢?“艺术”能“终结”吗?……本文拟厘清这些最为基本的问题,以加深对“艺术终结论”这一命题的理解。

      一、艺术“终结”于何?

      一般认为,“艺术终结论”的始作俑者是黑格尔。丹托提出的“艺术终结论”,一方面是基于西方艺术史的发展观念历程而言,另一方面则是从黑格尔那里获得了艺术终结的灵感。丹托的“贡献”不过是“发现”并“印证”了黑格尔所预言的那个艺术终结时刻的到来。1817年,黑格尔在海德堡开始了后来被誉为“西方历史上关于艺术本质的最全面的沉思”的美学演讲。在这次演讲中黑格尔提出了一个令西方思想界振聋发聩的观点:艺术已经走向了终结。黑格尔关于“艺术的终结”的惊人论断是:“就它的最高的职能来说,艺术对于我们现代人已是过去的事了。因此,它也已丧失了真正的真实和生命,已不复能维持它从前的在现实中的必需和崇高地位,毋宁说,它已转移到我们的观念世界里去了。”[1](p.15)又说:“我们尽管可以希望艺术还会蒸蒸日上,日趋于完善,但是艺术的形式已不复是心灵的最高需要了。我们尽管觉得希腊神像还很优美,天父、基督和玛利亚在艺术里也表现得很庄严完善,但是这都是徒然的,我们不再屈膝膜拜了。”[1](p.132)

      那么,是否如有的学者所言,黑格尔“首度签发了艺术的死亡通知书”,“他始终是在思想体系内来扼杀艺术的,绝对理念的逻辑延展必然扬弃艺术而向更高的领域(宗教和哲学)移心”?[2]换言之,我们应怎样理解黑格尔的“艺术终结论”呢?

      首先,“终结”是否意味着“死亡”?这是理解“艺术终结论”的重要前提。黑格尔、丹托等人的悖论式表述方式使他们的论断有多种阐释的空间。人们注意到,黑格尔一方面说:“我们现时代的一般情况是不利于艺术的”,“艺术对我们现代人已是过去的事了”[1](p.15),“在浪漫型艺术的发展中却形成了终结”[3](p.341);另一方面,黑格尔又说:“可以希望艺术还会蒸蒸日上”,“要完成这个艺术之宫,世界史还要经过成千上万年的演进”[1](p.132)。类似的,丹托一边说:“艺术随着它本身哲学的出现而终结”[4](p.121),一边说:“艺术会有未来,只是我们的艺术没有未来。我们的艺术是已经衰老的生命形式”[4](p.120);“我的声明绝对不是说艺术将要被停止创作了!艺术终结之后还是有大量的艺术被创作了出来”[5](pp.27-28)。

      有学者仔细考察了黑格尔所用的德文原词“der Ausgang”,认为这个词不仅仅包含了被译为英文之“end”所具有的基本涵义,而且还同时有“入口”、“出口”之类的另类内涵;“终结”并非仅仅指对终点之前一切的抛弃,而是指出在“扬弃”之后,步入“终点之后”的新旅程。由此看来,“终结”被误解为“死亡”、“终止”之类,大概也有英文对德文的“误读”、中文又对德文词和英文词连起来“误读”的原因[6](p.4)。“终结”一词有着“复义”的性质,即它既有“取消”、“结束”之义,又与“开始”、“再生”相互联系在一起。因此,说“艺术的终结”,其“终点”又往往意味着“起点”,意味着新生命的萌芽。

      值得一提的是,美国著名的美学家柯蒂斯·L.卡特在仔细考察了黑格尔的相关文本以及艺术终结论者的观点之后,指出“艺术终结论”被突出地描述成“艺术的死亡”,这种对黑格尔的理解主要基于20年代英国学者F.P.B.奥斯梅森将黑格尔美学中一些关键术语译成英文时出现的误译。T.M.诺克斯爵士1975年翻译出版的黑格尔《美学讲演录》英译本纠正了这样有误导性的翻译,支持了那些认为黑格尔并没有预言艺术死亡的观点。卡特指出:“尽管黑格尔的一些表述复杂而且有时具有误导性,但他并不是在对艺术终结的流行理解的意义上提出这一论点的。”事实上,黑格尔从未使用过“艺术的死亡”这种表述。译者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扬弃”(aufheben)这个词是黑格尔最令人困惑的术语之一。它字面上的意思是举起某物;但作为一个哲学概念它也可以作“取消”、“消解”,或“保留”讲。“浪漫艺术中的消解更接近于现代电影的‘淡出’原则。在现代电影中,‘消解’就是一个镜头或场景的淡出,同时又在下一个镜头或场景中淡入,在这个过程中就跨越了两个镜头或场景。浪漫艺术中类似的‘消解’过程承认,有必要、或者至少是最好承认那些除了艺术所能提供的、另外的可能更完整的真理的形式。艺术、宗教和哲学都仍然是理解真理的可行方式。没有必要说一种方式取代了另一种或者迫使另一种消亡”;“黑格尔的原意不是艺术的死亡,或者艺术的终结。他用辩证法原理来表明艺术对于传达某些真理的局限性;这些真理用哲学具有的理论工具能得到更好的传达”。[7]柯蒂斯·L.卡特的研究力证了“终结”的“复义”性质。

      其次,艺术“终结”于何,它将走向何方呢?朱国华认为,黑格尔的艺术终结论可分解成两个命题:其一,艺术是否“仍然是对我们的历史性此在来说决定性的真理的一种基本的和必然的发生方式”?这实际上首先讨论的是艺术与真理的关系,艺术的认识论问题。其二,艺术是否会消亡?这里实际上谈论的焦点是艺术的发展、艺术的功能、艺术的实践论问题。这里,朱国华指出了黑格尔“艺术”观念中渗透着的辩证思想:一方面,艺术作为“一般”,它是一种与人类共存的精神与情感需求,不会终结。另一方面,艺术作为“特殊”,它是一种与社会历史实践相结合的有着具体价值功能及形态样式的精神载体,它的确又会随着时代的变迁、技术的更新、新媒介的运用等因素而变化甚至消失,这种“艺术”是可能消亡的(比如古希腊神话)。[8]周计武则认为,黑格尔在这里不是对某个特定时期作判断,不是强调某种艺术范式或外在机制的转换或消亡,而是对整体的艺术下判词:“艺术对于我们现代人已是过去的事了”;我们可以从三个层面来理解:一是艺术的哲学化。艺术被哲学的“观念世界”所代替,成为纯粹“思”的事件。二是艺术的理想时代已经过去了。三是“过去”了的艺术没有终止或消亡,而依然是一种心灵的需要和显现的模式,但已经丧失了“真正的真实和生命”。[9]应该说,这一理解比较贴近黑格尔的本意。黑格尔所谓“艺术的终结”,用美国哲学家丹托的话说,“并不是说艺术已停止或死亡,而是说艺术通过转向它物——即哲学,而已经趋向终结”[10](p.342)。也就是说,黑格尔的艺术终结论所谈论的,不是关于艺术的生产,而是关于艺术与我们(人类)的关系;艺术的使命业已完成,不再像早期那样是我们的生活的必需品而具有崇高的地位,它完全疏离于人们的日常生活和宗教生活;艺术已经转换为观念,人们只是从哲学上、思辨性上来对艺术加以认识;当艺术走到这一步时,就是艺术的终结。同样,丹托实际上是在叙事的意义上使用“终结”一词,意在宣称某种故事的结束,其所谓艺术的终结“不是指艺术本身停止或死亡了,而是指艺术史的某种叙事内在地终结了”[11]。有学者则指出,从哲学的视角来看,现实中的“艺术”可能“终结”于“观念”,或回归到“身体”,或是回复“自然”,一言以蔽之,“艺术与生活同一”;当然,未来艺术的这些走向只是猜想而已,可以确定的是,艺术总是某种“过去的事物”,其“终结”是必然的。[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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