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介文化语境中的文学阅读

作 者:
赵勇 

作者简介:
赵勇,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北京 100875)

原文出处:
中国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1980年代中国曾掀起文学阅读的高潮,但从1990年代始,文学阅读则进入一个缓慢的衰退期,新世纪以来,其衰退步伐进一步加快。在文学阅读式微的过程中,新媒介扮演着重要角色,其影响主要体现在:因文字转换成图像,接受者的感知结构得以重塑;因读屏代替了读书,阅读过程的沉思冥想无法启动。同时,新媒介还破坏了“孤独”的阅读状态,削平了接受的深度模式。从媒介文化角度看,文学阅读的式微是印刷文化遭到视觉文化重创后的结果,但由于新一代人已生活在视觉文化的环境中,他们游离于文学阅读将变得在所难免。此种阅读状况既会影响文学生产也会波及文学研究。而守护文学阅读并抵制新媒介的人,其私人记忆、感知结构甚至身体习惯恰恰是被印刷文化建构而成的。因此,游离或守护文学阅读的背后,其实隐含的是一种媒介文化的冲突。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9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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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从1978年算起,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步伐,文学阅读已走过30个年头。在这段时间里,文学阅读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新媒介的兴起究竟给文学阅读带来了怎样的影响?印刷文化与视觉文化是怎样塑造着人的感知结构的?这种塑造在多大程度上波及了文学阅读乃至于文学研究?在今天,既有对文学阅读的守护之声,也有对新媒介的赞颂之词,那么,在其背后究竟隐含着怎样的文化动因?诸如此类的问题理论界虽有所涉及,但全方位的深度思考还不多见。在以下的分析中,本文将把“新媒介冲击”和“文学阅读式微”作为基本的考察对象,然后深入到1980年代以来文学阅读的媒介文化语境中,既指出文学阅读从兴盛到式微的种种征候,也思考新媒介影响文学阅读的诸种形式,同时还将进一步分析:不同的媒介文化是如何对人的身心进行塑造的。何人游离了文学阅读,何人还在守护着文学阅读,而这又意味着什么?

      文学阅读:由盛而衰的种种征候

      文学阅读应是整体阅读活动的一部分,但种种迹象表明,文学阅读乃至于整体的阅读活动却在今天走向了衰落。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这也许应从阅读活动的鼎盛期谈起。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1980年代(也包括1970年代后期)都是一个全民读书热的时期。在经历了一个思想禁锢的“书荒”时代后,人们被激发出来的是空前的读书热情。作家出版社原社长助理杨葵记得,王府井书店刚放开时,“购书的人排出两里地,那时销量最大的是西方古典文学,巴尔扎克的《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托尔斯泰的《复活》、《安娜·卡列尼娜》,等等”。①而据查建英回忆,她上大一大二时,北大书店经常有赶印出来的中国书和外国书,“一来书同学之间就互相通报,马上全卖光。当时还没有开架书,图书馆里的外国小说阅览室里就永远坐满人”。②此外,这一时期的文学杂志发行量大得惊人(比如,《十月》的发行量在1981年已达到60万份,《收获》和《人民文学》的最高发行量分别达到100万和150万份③)。美学著作与哲学著作甚至也成为畅销书(有人回忆,80年代初的北京大学,李泽厚的《美的历程》,大学生几乎人手一册;④萨特的《存在与虚无》1987年第一次印刷达37000册;而据卡西尔《人论》一书的译者甘阳介绍,该书一年内就印了24万本,成为全国头号畅销书⑤),国民的读书盛况由此可见一斑。

      个人的阅读记忆亦可印证1980年代的阅读景象。有人说:当整理1987年的大学日记时,“才发现那会儿每晚日记本记下的,不过是一本接着一本的课外书名和支离破碎的读书感想”。⑥还有人说:80年代中期,“那时做学生的我,就像一只饥饿的蝗虫,也不知道选择书籍,听到老师和同学介绍什么书好,风行什么书,加上自己有兴趣的,都要找来硬啃一通”。⑦而在网上颇有名气的张立宪(网名见招拆招)则以动情之笔回忆80年代的读书之美:

      拿书来说吧。看过憋到极限的山洪喷薄而出的情景,你就能理解为什么一本《红与黑》能让那么多人看得泪如雨下;你就能理解《日瓦格医生》的出版是比如今美国攻打伊拉克更让人们奔走相告的消息;你就能理解一个其姑妈是书店员工的同学能得到多少人的献媚;你就能理解一个姑娘为什么能让你像个疯子一样寤寐思服心旌摇荡——在十几年后的这个春夜,你仍能想起她捧读《天使,望故乡》的样子:头发枯黄,脑袋埋在书里像个虾米,戴着大大的眼镜,嘴出神地抿紧,两条长长的腿紧张地交结在一起,浑然不知世界的转动,还有你的存在。

      啊,我的勃兰兑斯,我的威廉·曼彻斯特,我的《流放者归来》,我的《伊甸园之门》,到买到十二本全套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选集,整整半年沉浸其中,看得手心冒汗体似筛糠时,这种探宝旅程达到了高潮。看到拉斯柯尼科夫走在广场上,突然想俯下身亲吻那片肮脏土地的时候,正是深夜,我趴在被窝里,赤身裸体,泣不成声。⑧

      这样的阅读状态显然是80年代的精神遗产之一,而文学阅读也在这种总体的阅读氛围中达到极致。那么,为什么当时的许多读者会走向文学阅读?甘阳的说法值得注意:“读大学以前我们实际上是文学青年,你所向往追求的是一个诗意的世界,所以我为什么会强调《古典文艺理论译丛》,那个时代你实际上不是很懂它是在谈什么,但你一读雪莱的《为诗一辩》,那你就感觉到有很多人是反对诗的嘛,你那时候还是少年,你不会了解那么多,但你的mood是在那个地方,也就是说,普希金,英国诗,拜伦,你读这些诗的时候所追求的是一个非常诗意化的世界。”⑨这里表达的应是如下意思:文学青年所追求的与文学作品所营造的具有某种同构性。如果从个体心理学的角度看,这一现象是比较容易解释清楚的。⑩

      但是,除了心理学方面的原因,80年代读者对阅读趋之若鹜还有社会学、传播学等方面的原因。社会学的原因略去不谈,这里单说传播学方面的因素。现在回顾80年代,我们不得不说那是一个电子媒介资源相对匮乏的时代。80年代中前期,甚至黑白电视机还是奢侈的消费品,这意味着普通民众依然与电视无缘;1989年8月,长虹将其产品价格降低350元,打响了国内首次彩电的价格战,这才意味着许多家庭有了让电视更新换代的契机。(11)与此同时,整个80年代大学生的宿舍里是没有电视机的,这又意味着他们必然会把大量时间用在读书上,他们也成为阅读队伍中最忠实的读者。即使许多人在80年代已成为电视的固定受众,但频道稀疏;而在有限的频道中,新闻、教育等方面的电视节目依然是电视台的重头戏,娱乐类节目还没有真正登上历史舞台,晚间的电视剧也乏善可陈。这样,在匮乏的电子媒介资源面前,映衬出的就是印刷媒介资源的相对丰富:报纸、杂志、书籍等往往成为人们获取信息、学习知识、陶冶情操的首选。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指出:小说、报纸等印刷读物在打造一个民族“想象的共同体”(imagined communities)时功不可没。(12)我们也不妨说,80年代依靠印刷媒介所形成的文学阅读,也催生出一个“想象的共同体”。因为这一共同体的存在,集体经验的表达、民族国家宏大叙事的接受等才有了着落。如果80年代的新媒介能像今天这样发达,很难设想人们还会有那么高的阅读热情,“想象的共同体”还能应运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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