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是社会发展的函数,或谓与社会发展、进步正相关。这是一种广泛流行的文艺社会学理论。他们首先肯定人类生活,尤其是满足人们衣食住行的生产与再生产是决定社会发展的最基本的决定因素,进而说明没有社会经济与文化的发展根本不可能有文学艺术的发展。于是文学艺术就被纳入到社会历史主义的框架之中。许多学者根据这一理论勾勒出一幅与社会历史轨迹相协调、相同步的大体呈上升曲线的文学艺术发展史的宏观图景。当然他们也见到了某些生产力低下经济生活简古时代神话的不朽与社会经济相对落后或社会发展呈现某种衰退却有伟大文艺家出现的事实,于是又表述了特定时期社会经济发展与文艺发展的不平衡规律作为上述理论的补充,以形成文艺社会历史主义的自洽性、普适性。处于复杂社会关系网络之中的文学艺术,一种社会精神现象,受制于社会运行机制这几乎是勿须证明的。而且文艺史大量事实也表明,文艺史确有被社会发展变化曲线决定制约的发展曲线,两者呈同步或准同步的一面。但与此相悖的文学艺术现象也绝非少数更非偶然。无论就中外文艺史做总体考察,还是就局部进行微观探求,人们发现:一,不仅距今遥远的古代,而且几乎处于我们生活之前的每一时代都有一定数量的葆其不朽高出绝大部分甚或全部作品的杰作。二,除却特殊原因,如长期大规模战争或其它巨大灾变造成文艺发展断层外,社会历史的发展,经济水平的提高,并不保证所有的文学艺术的发展与其同步,当然也不保证发展后期的文艺一定高于发展前期的作品,或是相反。三,一种文艺样式、文体形式的过时并不表明这种样式形式的文艺全部过时,一种文艺样式文体形式的产生并不保证按其规则写、谱、画的每部作品都比旧的成功或更有价值。四,处于同一社会历史时期,受同一文化传统熏陶,执同一创作方法,生活道路基本相同的文艺家的作品,可能是各有妙处,不可互易,也可能巧拙有别,高下悬殊;更有下笔有如神传之千古的大作。五,不同种类的文学艺术并不一定在各民族那里有相同的社会历史、社会发展阶段同时产生,一起繁荣。在世界各民族那里,社会发展与文艺发展、各门类文艺发展呈现出更多更大的非同步性,歧异性。正如傅雷先生所说,西方文学与诗的繁荣发展可以追溯到近三千年前之久,在造型艺术中,巴德农神殿的楣梁雕塑已经代表了一个高峰;但音乐的表现力和构造复杂的结构直到十八、十九世纪才有可能。因此音乐史有音乐史的节奏。书法艺术几乎是中国的专擅。几个世纪都有过辉煌的代表。可正当西方音乐如日中天,我们这个诗的王国在这个领域却是一片沉寂。六,总之,不论世之盛衰治乱,先后优劣,都可有伟大文艺家文艺作品产生,都不必然决定某一门类的文艺产生和繁荣。那么值得我们思考的是,是否伟大作品,与世不同步的杰作有与那些大量的与世合拍、协调、同步的文艺家、文艺作品有不同的发生机制呢?从现象上看,那些伟大文艺家及其作品在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关系中处于不那么紧密,也不那么确定状态中,表现出更多的灵活性、随机性、不确定性。它们似乎有某种挣脱社会历史、社会经济、社会文明作用场的倾向,对社会生产仿佛采取了一定的“淡化处理”的态势,表现出对传统社会学的相应疏离。为了探明究竟,我们愿从科学与文艺、科学史与文艺史、科学家与文艺家的粗略比较中着手进行。 二 自然科学,工程技术大体说来或许是随着社会产生而产生,随着社会发展而发展,随着社会进步而进步。粗略地看,人类自揖别动物界至今,创造了一个由低到高的社会发展历史,科学技术因之而有了一个与之大体相符的上升图景。自然科学、工程技术的发展是递进的、累加的,具有明显的继承性。一般地说,前一代科学技术水平低于后一时代,后一时期的科技成果包含、高于前一代的成果,可以替代前一代的成果。前一代或前几代的伟大发明发现成为后一代人们的常识和普通技能。以前的伟大天才科学家、发明家也成为后代的人梯而被超越。欧几里得几何学、微积分、牛顿力学无疑是天才的产物,在科学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但它们早已成了中学、大学教科书的部分章节;布洛卡的脑定位研究,孟德尔遗传实验等杰出成果已被包含在更为完备的当代脑科学与遗传理论之中了。几乎自然科学技术史上的所有天才科学家、工程技术专家的发现与发明全部包容在现代人的更加深广的知识结构中和实践操作系统里。文学艺术史上固然有许许多多类似科学技术史的被继承、被包容、被超越从而被取代的事实,但却同时存在着大量如是情景:李白的出现并没有取代屈原,南北朝的民歌也没有令人忘记诗三百篇。波特莱尔的诗才掩盖不住荷马的光辉,众多获诺贝尔奖的大作也难以动摇但丁、歌德、雨果、托尔斯泰的辉煌地位,明清至今的小说早已蔚为大观,红楼梦依然是一颗耀眼星辰。现代艺术的曼妙难能消解古典的温柔蕴藉,西方袒露的强烈、眩目的华贵取代不了东方虚静的意味与冲淡的雅逸。古今中外天才文艺家恰如诸峰对峙,众水分流,永远是各尽其妙。 科学技术发展以累进式进行,不断上升、不断超越,与社会发展呈类似的上升曲线,是由科技活动的目的、性质、科技活动的主客关系决定的。科技的目的是为了获取主体控制客体的有效信息,因此科学家的任务是最大限度逼近客体,要求尽量大或最大的客观性,尽量减少甚至全部排除主体主观因素的干预。其理想是即使找不到纯粹的中性方法也要得到中性结果。科学活动虽然也是一种人格活动、文化活动,在科学活动中有气质、性格、心胸、个性、偶然的情绪、心境的参与,但它们或是作为活动的动力因素,处于活动的边缘,或成为活动的一定文化风格,为大脑逻辑运演、分析认知理性服务,并不介入智力、认知、理性内部、深层,更不进入活动的结果——定理、定律、数学模型与理论假说之中。因此科学活动是通过智力操作将完整有机对象进行逐次抽象、无穷竭的分解、严密论证、制定明晰概念,转化为化学物理量、数学语言,或通过综合将概念拼合成概念式整体的人工物,求得同现实的整体对应。总之,客观性、量化倾向、精确、严密与明晰是科学也是工程技术的特点。正是这种量化特点不仅使不同科学技术成果之间具有可比较的性质,还可以编制成可操作的程序,理论上被师学继承,实践上被应用而成为后继者的知识增长点,创造性实践的起步阶梯。于是科学技术活动、科学技术发展的历史就成了类似接力赛式的活动,有了递进的、累加的、持续的又不断被超越的特点。造成这一现象的另一个原因是由于科学活动的量化特点。科学家的智力活动包括非逻辑直觉与可量化的认知与逻辑运演。如前所述,科学活动的结果不仅非智力心理因素都被排除,就是直觉也须转化为逻辑理性溶入科学定律这一结果之中。于是科学家的线性一维的认知可以等值地转为概念性语言和量化的数学语汇。因此科学家的智力活动也可以被师学、掌握、运用,被继承、超越、发展。而文学艺术家的创作是审美活动,是心灵整体的活动。科学家的认知仅是心灵的一侧面、一因素;文艺家的创作是知、情、意、欲求、气质、个性全部心理,感知、表象、联想、体验、创造(灵感、直觉)全部能力,意识与无意识、正常心理与异常心理、第六感与神秘沉思、瞬间萌生的奇思妙想与一切难以预料的主观任意性的协同活动。文艺家在静观背景下的心灵整体性调动便是审美创作。这种特殊角度下的心灵各种因素的整体效应便是美、审美。审美中虽包含认识,却与科学家的认识不同。它已在审美整体中失去了它的独立与自主,具有了表现美的特性。如克罗齐所说,文学艺术是直觉品(意即美)。全体大于部分之和。因此其中的各个部分都不复有独立形态的特性与功能,而成了构成美、表现美的与整体不可分的因素。譬如人物画像脸上的一点红,已不再是物理学家的红色粉末、化学家的四氧化三铁,而是人物形象的有机构成,从而具有了表现功能。他进一步说,因此直觉品中可能包含了足够多的论理章节,既 已属于直觉品而不能剥离,其功用、性质也便是直觉品的了;在哲学与理论著述中,尽可以有许多直觉品的片断。因是哲理整体的构成部分,已成了服从论理整体目标的非独立因素。审美是包含认识在内的各种心理因素的整体效应。因此将认识、反映从中抽取出来非但不可能,还要把它当作创作活动与艺术作品的核心因素从而强调文艺创作与文艺作品的认识功能,实在是舍整体论取还原论的失误。既然作家艺术家的创作是心灵活动,那就不像科学家的认识活动可全部量化,只有一部分可能量化,可被师学,还有相当部分不能被量化。这当中还有许多方面不能被师学,如性格的内倾与外倾,主静与主动,反应的速度、力度、灵活度;情感体验的反映敏锐程度、微妙程度、强弱程度;悟性的深浅、迟速、广狭、精粗。人的心理是先天与后天的统一体。先天素质的不同形成了一系列后天心理的从形到质的独特的个性色彩、基调、品味,形成了一系列的不可强化不可比的因素。这些对科学家说来也许无足轻重,对文艺家说来却是极其宝贵的。文艺家凭靠它们形成了一个个独特的不可重复的艺术世界,构成了文艺作品的生命特质,一部分作品的精、气、神;一部分作品的风骨、气韵、神采。傅雷先生曾译法国保尔·朗陶尔米关于舒伯特与贝多芬比较研究文章,颇能印证上面的论述:要了解舒伯特不能只停留在他平易的外表,必须注视那妩媚的帷幕包裹着的深刻的人生烙印。他的儿童般的心灵深藏着可惊可怖的内容,骇人而惊异的现象,无边边际的悲哀,心碎肠断的沉痛。他是快乐、风雅而又感伤的维也纳人。他虽然温婉亲切,却很胆小,不断追求梦幻,以慰藉心灵深处的一种抑郁、悲哀、绝望。这颗高尚、纯洁、富于理想的灵魂不能以现世的幸福为满足,常有向往“他世界”的惆怅,使他的心灵染上了特殊色调。作者认为,舒伯特对人间幸福所抱的洒脱中掺有悲剧意味。但与贝多芬的悲剧意味不同。他的悲剧意味带有幻想与神秘,而贝多芬的悲剧意味则是现实的命运的挣扎与心灵的苦斗,因为贝多芬的根牢牢扎在现实之中,绝不到它之外去建造欢乐,忍受痛苦。舒伯特与贝多芬的乐曲中有同样的有力和伟大。但舒伯特的心灵更细腻,更富于诗的气质,他的灵活头脑更留恋细节,擅长烘托每一个意境。贝多芬的不同凡响与独一无二的特点在于力与动的强大浩瀚。但他缺的正是前者的细腻而蕴藉的诗意、一种烦恼、一种惆怅。一切情感方面的伟大贝多芬应有尽有。但另有一种想象方面的伟大,或者说一种幻想的特质使舒伯特超过了贝多芬。舒伯特多仰仗天然真率的领悟,这几近于诗意的想象而非哲人的玄览。贝多芬却更带思想家的气质,喜作抽象思考,有坚决的主张和坚定的信念。因此舒伯特虽更有修养却不如贝多芬胸襟阔大,纯粹的观念使他望而却步。他的全部优点在于他的温厚、亲切的一颗心和丰富的幻想。在贝多芬身上充沛无比而为舒伯特所无的是意志。贝多芬既是英雄精神的显赫歌手,在他与命运的抗争中也是当之无愧的英雄。在舒伯特的天性中绝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