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学以志为本体,中国叙事学以事为本体。如果说“诗言志”是诗学的开山纲领的话,那么“叙言事”则是叙事学隐含的第一原理。在本体论上的这个根本差别,决定了诗学与叙事学的基本面貌。 一 据现有文献,“诗言志”是由帝舜首先提出来的。《尚书·尧典》记帝舜对其乐官夔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对于这个记载,今人多认为并不可靠,一者,今文《尚书》多出于战国甚或西汉,一者,声律观念的出现是晚近才有的事①。然而,这并不影响其作为诗学开山纲领的权威地位。一方面,“诗言志”被当作为帝舜的话语并收入《尚书》之中,说明它自有其非同寻常之处,另一方面,从接受的角度看,从汉代开始它就得到了普遍的承认。班固《汉书·艺文志》有“《书》曰,诗言志,歌咏言”的引用,郑玄《诗谱序》也称引道:“虞书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然诗之道放于此乎?”② 刘勰《文心雕龙·明诗》开篇即曰:“大舜云,诗言志,歌永言,圣谟所析,义已明矣。”《诗大序》关于“诗者,志之所之也”一段著名的论述,也只是在字面上有所出入。可见,“诗言志”之说,并非无稽的片言只语,而是一个具有强大渗透力的主流诗学观念。它早已超越了真假的拘限。 事实上,“诗言志”不仅是中国诗学的开山纲领,同时,也是贯穿整个中国诗学的命脉。借助经学在社会文化中的特殊地位,“诗言志”居高临下地流播到了整个诗国时空的各个角落。汉唐宋明,历朝历代,朝廷草野,凡是有诗的地方,就有“诗言志”声音的存在。《礼记·乐记》曰:“诗言其志也。”张戒曰:“言志乃诗人之本意。”③ 沈德潜曰:“诗不本乎言志,非诗也;歌不足以永言,非歌也。”④纪昀《冰瓯草序》曰:“诗本性情者也,人生而有志,志发而为言,言出而成歌,咏协乎声律。”都是对“诗言志”说的回应。这种不断的回应与诠释构成了整个中国诗学的发展。 叙事学在古代中国的发展本来就没有诗学那么繁荣与显赫,叙事理论中也很难找到一条象“诗言志”那样声名显赫的纲领,然而,在诸多叙事论述中仍然不难发现“事”的本体地位。这在叙事学的逻辑起点——史传处体现得最为明显。史的本义是一种以记事为务的职官,《说文》曰:“史,记事者也。从又持中;中,正也。”就是对史的极好概括。《周礼·天官》曰:“小史,掌邦国之志。”《礼记·王制》曰:“凡执技以事上者,祝史射御医卜及百工。”《汉书艺文志》曰:“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帝王靡不同之。”在此后的发展中,“史”的意义发生偏转,由史官变成史传。毫无疑问,对于史传来说,事就是它的本原。史,事也。没有事也就不成史传,甚至也就没有史官这个职位的存在。只要看看过去的史家为了真实地记录下某一事件,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的故事,就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事在史传中的不言而喻的本体意义。 中国古代小说有两条发展脉络,一条傍史而生,一条继史而起⑤,然而,两种小说都与史传有着密切的关系。从作者角度看,史家常常与小说家混为一体。以志怪小说《搜神记》闻名的干宝,时称良史,另有史传《晋纪》。唐传奇作家王度、韩愈、沈既济、陈鸿等都是史官。从相互影响的角度看,小说之来源于史传及受史传影响自不待言,即史传受小说影响以致取材于小说者,也不在少数。《史记·管晏列传》中的不少材料就是来源于《管子》、《晏子春秋》,《魏晋世语》、《异同杂语》、《曹瞒传》、《赵云别传》则不时在《三国志》裴松之注中出现。《晋书》更有不少材料照录《世说新语》。欧阳修等人撰修的《新唐书》卷191《忠义传》中的“吴保安”、卷205《列女传》“段居贞妻”的记载,也是分别以牛肃的《纪闻·吴保安》和李公佐的《谢小娥传》作为根据,甚至连文字也大致相近。既然如此,小说也象史传一样以事为本就不在话下。而事实也正是这样,即使是毫无事实根据的小说,也同样是以事实为本原。正如吕思勉所说:“凡小说,必有其所根据之材料,其材料,必非能臆造者,特取天然之事实,而加之以选择变化耳。”⑥ 需要指出的是,诗学与叙事学分别以志与事为本体,并非只是说志或事乃是作品的来源。本体的意味是在与语辞的关系中体现出来的。也就是说,志与事之为诗学与叙事学的本体,乃是指它们对语词的决定作用,指在志或事与文辞的关系中,志或事总是处于先导地位,志事为体,语辞为用,志事是语辞的本原、归宿和深层存在。 对于这点,“诗言志”这个短语虽然没有非常清楚地阐明,但《诗大序》所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却是对此最为经典的表述。此后对“诗言志”的不绝如缕的诠释、发挥和回应中,此意更是屡屡明白无误地一遍遍重复出来。刘攽说: “诗以意为主,文词次之。”⑦ 袁宗道说:“口舌代心者也,文章又代口舌者也。”⑧所表达的也是这个意思。钟嵘《诗品序》云:“文多拘忌,伤其真美。”王若虚引其舅周昂论诗语曰:“文章以意为之主,字语为之役。主强而役弱,则无使不从。世人往往骄其所役,至跋扈难制;甚者反役其主。”“雕琢太甚,则伤其全;经营过深,则失其本。”⑨ 袁枚说:“意似主人,辞如奴婢。主弱奴强,呼之不至。”⑩ 更从反方向重申了情志对文辞的决定作用。他们对辞盛欺志的警醒,深切地体现了诗学的本体自尊意识。 在诗论者看来,诗学既然以情志为本,那么,语辞就得以呈现情志作为自己的目的,如果过分地放纵,势必对诗本体和诗造成伤害,至而使诗不成其为诗。只允许情志大于文辞,绝不容许文辞大于情志。意盛辞乱者,不唯不会受到批评,有时反而能得到高度的评价。叶梦得就以欣赏的口吻说:“欧阳文忠公诗,始矫昆体,专以气格为主,故其言多平易疏畅,律诗意所到处,虽语有不伦,亦不复问。”(11) 相反,对于文辞大于情志,则认为是对诗的倾轧,甚至将之视为非诗而欲驱逐出诗国。张戒就批评苏轼、黄庭坚说:“苏黄用事押韵之工,至矣尽矣,然究其实,乃诗人中一害,使后生只知用事押韵之为诗,而不知咏物之为工,言志之为本也。风雅自此扫地矣。”(12) 同样的,王夫之也批评韩愈的诗作说:“韩退之以险韵、奇字、古句、方言,矜其短辏之巧;巧诚巧矣,而于心情兴会一无所涉,适可为酒令而已。黄鲁直、米元章益堕此障中。”(13) 至于诗学史中那些有词无志的应酬、应试之作,更是常常受到深切的批判。朱彝尊在《陈叟诗集序》中也说那些宴游赠酬诗,“于心本无欲言”,“其辞多近于勉强”,“以是而称之曰诗,未见其可也”。朱庭珍则说此类诗乃是“词坛干进之媒,雅道趋炎之径”(14)。从表面看来,论者对情志与文辞的态度似失偏颇,实际上这种偏颇却正是“诗言志”的本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