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足于东西方社会文化的现实语境开展文学存在方式的研究,是当代文学本体研究的新选择,也是20世纪西方哲学和人文学术发展为文学本体研究提出的内在要求。①为了回应这种要求,中国当代文论界早在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就发出了开展文学存在方式研究的倡议。②然而,直到今天,我们并没有看到多少令人满意的理论成果。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反对传统文学本体研究中的本质主义和形而上学倾向,本是文学存在方式研究的理论初衷,但仔细考量许多号称以此为初衷和使命的文学存在方式研究的理论文本,会遗憾地发现,它们往往以反对本质主义和形而上学为开端,可最终又重陷本质主义和形而上学的泥潭不能自拔。个中缘由肯定是复杂而多面的。此处要强调的是,也许指导具体理论研究的方法论所出现的严重偏差是产生上述问题的一个重要原因。因此,要想真正适应文学存在方式研究这一当代文论基础理论研究的发展趋向,要想使中国当代文学存在方式研究取得突破性进展,首先应对方法论问题予以足够的重视,给予充分的论证。本文认为,可以把关系性思维、历史主义和场域理论确立为文学存在方式研究的基本方法论。 一、关系性思维 这里所说的关系性思维,指的是一种哲学思维方式或哲学观,即不是把事物孤立地看成实体性存在,而是从普遍联系的角度,把事物放到具体存在情境或存在系统,放到与其他事物的关系中特别是放到人与世界的具体关系中来考察,使“关系”成为把握存在者存在状况的逻辑起点的一种思维方式。 关系性思维方式是在颠覆传统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基础上建构起来的。受牛顿静态时空观和古典数学式的量化理性传统的影响,从笛卡儿到黑格尔的西方近代认识论哲学,把“我思”主体从人与世界完整交融的原初性关系中抽取出来,成为主客二元对立结构中不会轻易染指客体世界的、完全支配性的一极;把客观事物看成与主体绝缘的并孤立于其他事物的实体对象。这样,人对世界的认识就成了高高在上的“我思”主体对作为静态实体事物的单纯把握。马克思曾对这种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进行了深刻的批判,并把主客孤立静止的认识与被认识关系,革命性地改造成了主体和对象密切关联的“对象性”存在的新型关系。在对黑格尔哲学进行批判时,马克思专门论述了“非对象性的存在物是非存在物”的问题。马克思说:“假定一种存在物本身既不是对象,又没有对象。这样的存在物首先将是一个唯一的存在物,在它之外没有任何存在物存在,它孤零零地独自存在着。因为,只要有对象存在于我之外,只要我不是独自存在着,那么我就是和在我之外存在的对象不同的他物、另一个现实。因此,对这个第三对象说来,我是和它不同的另一个现实,也就是说,我是它的对象。这样,一个存在物如果不是另一个存在物的对象,那么就要以没有一个对象性的存在物存在为前提。只要我有一个对象,这个对象就以我作为对象。但是,非对象性的存在物,是一种非现实的、非感性的、只是思想上的即只是想象出来的存在物,是抽象的东西。”③这段论述中,马克思非常雄辩地说明了不与主体发生关系的存在物并不现实地存在着的思想,如果把关系哲学观中的关系范围仅仅限于人与对象世界,这里体现的正是关系哲学观的理论精髓。 20世纪的量子力学、测不准定理等自然科学的研究成果进一步推翻了世界本质上只是孤立物质实体性存在的传统观念。这里有两点重要发现:①世界的存在状态除了受物质的分子、原子、中子、质子等内部组成成分的制约之外,还受制于一种动力性的因素——能量,在一定条件下,能量还可能成为事物一种具有决定意义的存在要素;②世界不仅是“物质+能量”的存在,以此为基础,它还是一种关系性存在,即事物内部各组成要素构成的内部关系,事物与它存在其中的环境、系统、场域构成的外部关系,这两种关系对事物存在状态和本质具有决定性影响。脱离内、外关系不可能达到对事物存在的相对准确把握。以此为基础,一种以关系为立足点的理论思维方式迅速兴起并蔓延开来。现象学、系统论、结构主义等应运而生。这些理论尽管在价值取向和思想内容等方面各不相同,但它们在事物依靠关系而存在的问题上,却达成了一个大体相同的理论共识。首先,人的主体意识与对象世界处于紧密关联、无法分割的关系之中。在这些理论看来,人们所说的客体都不是绝对客观的,不过是主体感知到的客体(对象),任何为人思考感知的事物,都是与人的意识发生关系的事物。反过来,人的主体意识也不是脱离对象而孤立存在的。现象学认为,“意向性”是意识的基本特征。任何意识都是关于对象的意识,任何对象也必然是为人的意识所指向的对象,没有不关涉对象的无内容的意识,也没有逃离人的意识之外的纯粹客观对象,即主体意识和客观对象无法分割。正如胡塞尔所言:“意识和物理事物是一个联合的整体,它们联合为那种我们称作生命存在物的单一的心物统一体,而且在最高层次上联合为整个世界的实在统一体。”④与此同时,世界以何种面貌呈现出来,显现出何种意义,一定程度上取决于人与世界形成的关系的性质。比如,在人与世界的认识关系中,人以功利性态度求索世界的本质和规律,世界就以抽象的、零散的、片面的、冷冰冰的面貌出现在人的面前;在人与世界的审美关系中,人把世界作为情感交流和精神对话的另一个主体,形成“主体间”的关系,世界就会把她的完整性、丰富性、灵动性的一面呈现出来。如果说以上谈论的还仅限于人这种特殊的存在者与其他存在者的关系,那么,海德格尔对“此在”(“存在的人”)的规定——“对存在的领悟本身就是此在的存在规定”⑤——则揭示了人与“存在”本身无法分割的深层关系。其次,包括人在内的任何存在者都是一个关系系统中的和内在构成成分的结构性的具体存在。如果说现象学在挖掘人与对象世界关系的深度方面卓有成效,那么,相对而言,系统论和结构主义则在探讨包括人在内的存在物内、外关系的广度方面则引人注目。在它们的理论视野中,关系不仅仅指主体与对象之间的关系,还包括事物与事物之间、事物与它存在的背景之间、事物内部组成要素之间、事物与包容它的系统或结构之间、母系统与子系统之间等关系,实际上这种关系已经扩展为了历时与共时、纵向与横向、静态与动态、内部与外部多层次、立体交叉的关系网络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