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诗回顾与展望 诗歌作为心灵的艺术,在几千年的古代中国,一直倍受重视,在诸种文体中,诗是发展得最为充分的一个文体。中国传统文体历来以诗为中心,诗是最显赫的文体,诗的显赫,甚至于使白话小说和戏曲等文体长期处于不被认可的卑微地位。诗的显赫,也使一切非诗文体无不被诗所笼罩,无不透射出诗性的光辉。诗在古代之所以如此发达,一直居于文学的正宗地位,是因为在以农业经济为主导的古代社会,经济的落后,物质的匮乏,使人们注重从精神上求生存,注重修身养性,所以“不学诗,无以言”、“以诗名世”,等等,成为人们的普遍观念。加之诗歌以抒情言志、陶冶性情、平衡内心为审美的标准和规范,正能满足人们的某种精神需求。在那普遍重义轻利、重内轻外、重精神轻物质的社会,诗能得到奇特的发展,并形成悠久的诗骚传统,中国由此成为世界上公认的“诗国”。 历史进入20世纪以后,中国社会性质发生了较大的变化,但从经济结构上看,还是一个农业型社会。中国诗歌虽然实现了从传统向现代的转换,即在语言上由文言变成了白话,在形式上由格律体变成了自由体,但在诗的基本品格上仍承续着古诗抒情言志的传统。在中国现代社会,诗所受重视的程度不亚于古代,特别是在战争年代,“诗是炸弹,是旗帜”,成为响亮的口号,正如诗人魏巍回忆当时创作情景时所说:“尽管战争频繁,生活艰苦,有时连桌子、凳子也没有,肚子也不太饱,可是写诗的劲头倒足得很,简直是充满了诗的灵感,直到现在想起来,还使人精神振奋”。(《晋察冀诗抄·序》,中国青年出版社1984年)。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50、60、70年代,不但诗歌所受重视的程度有增无减,而且群众性的诗歌创作热潮不断涌现。1958年的大跃进民歌运动就是一个典型。在这一年里,全国各省都出现了不少诗歌县、诗歌乡、诗歌社,村村都有“诗台”和“诗歌园地”,全国许多地方都形成了“千人唱、万人和”的诗歌创作局面,甚至出现了“一夜东风吹,跃进诗满城”的景象。精神意志的高涨,使人们出言吐语即成为诗。“要问民歌有几何,挤满高山填满河。”在那疯狂的年代,人们制造了诗的神话,尽管不无荒唐,但没有诗国的先前的优越条件决不可能达到如此程度。到思想解放的80年代中期,又出现了一个诗的迷狂期,在那时,诗派众多,旗号林立。诸如“海上诗群”、“非非主义”、“莽汉主义”、“撒娇派”、“野牛诗”、“特种兵”、“霹雳诗”、“边缘诗群”……,这足以看出诗人对诗的热衷和对创新的热切追求。诗人于坚在几年后回忆说:“八十年代,中国热爱文学的人多到不正常的地步,写诗的朋友可谓是浩浩荡荡,像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从五湖四海集合起来的革命队伍,我也曾在这种群体性狂热中感受到某种身为诗人的荣耀慰藉。”(《诗人于坚自述》,《作家》1994年第2期)。在80年代中期,处于急风暴雨时期的年轻人怀着寻找价值的焦灼和反叛情绪,发动了又一次诗的“大爆破”运动。在现代中国,由于长期的精神大于物质、主体高于客体的政治运动和文化语境的影响,造成了诗的一个又一个奇特景观。 但是,自90年代以来,随着市场经济的推行,商品经济的发展,高新技术的突飞猛进,人们逐渐从注重精神转向注重物质,从注重内在世界的探寻转向注重外在世界的关注。这可以说是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这一转变,直接造成了对长于内心抒写的诗的威胁,或者说,工业社会的物质化、机械化、数字化,是与诗相对立的,直接对诗产生消解作用,所以,诗一下从崇高的巅峰跌入了冷落的低谷。人们不再像过去那样热衷于诗了,写诗的人少了,读诗的人更少了。不少诗人放弃了写诗,而转向于对外在世界进行观照与叙述的小说与散文领域(如韩东、朱文等),还有些诗人跳进了商海,直接参与对物质的追求。广大读众越来越对诗失去兴趣,其审美趣味越来越朝着简单化、通俗化、平面化和影像化的趋向发展。诗只在小圈子里流行,多半是诗人互相阅读。于是,诗的生存空间越来越狭窄,诗的消费渠道越来越不畅通了。可以说,诗是当今读者最少的文体,最不受欢迎的文体。有人说:“写诗的人比读诗的人多”,可说是对诗坛现状的有力嘲讽。诗正在走向边缘,走向难耐的孤独与寂寞。 有人说,在这大众传媒占主导的时代,诗歌的边缘化命运是难以避免的。其实,诗歌走向边缘,并非大众传媒所致,而是人们重外轻内,重物质轻精神的必然结果,在这物欲与权欲膨胀的时代,诗人难以葆有一颗诗心,没有诗心,何以写诗;读众心浮气躁,怎能对诗发生兴趣。传媒的便利应该有利于诗的抒写与传播,但由于诗的翅膀被物所囿,难以起飞。中国诗歌在绚丽之极归于平寂,在辉煌之极趋于淡化,自有其原因在,但并非是合乎逻辑的发展。 我一直对诗歌的存在与发展持乐观的态度,这是因为: 一、在任何国度,都把诗当作最高贵的艺术。如果说艺术是一座金字塔,那么诗就是其塔尖。诗通向一切艺术领域,一切艺术无不具有诗意与诗味,在一定程度上,诗性是一切艺术必备的内质与条件。同时,诗被视为最精炼的语言艺术,即以最经济的字句和最简练的篇章结构把深厚的思想情感表达出来,所以传统诗人注重炼字、炼句、炼意,提倡苦吟。除此,传统诗歌还讲究修辞,即注重运用象征、暗示、隐喻、想象等修辞手法,营造诗的境界,从而使诗具有“无言之美”与“无穷之意”。这种对诗歌的严格要求,使诗成为艺术的皇冠,它影响到一切艺术领域,对艺术的素质起着规约与提升的作用。所以,有艺术存在,必有诗存在,艺术不会消亡,诗也不会消亡,诗永远不会缺席! 二、诗歌是重感兴、重体验、重品味的艺术,它对陶冶人的性灵,平衡内心,提高人的精神境界,具有特殊的意义。中国在迅速走向物质现代化的时候,人们逐渐把注意力转向物质和外在世界,这对诗的生存与发展多有不利,这是一个方面,但另一方面,在物质现代化的时代,工业文明的弊端也会暴露出来,也就是说,市场经济的运作,高新技术的推动,人们愈来愈看重物的价值,被物所左右,从而就会产生精神空虚,精神失落,而诗对此正好是个弥补;金钱的诱惑,物欲的膨胀,灵性的缺失,理性的挤压,使人心发生变异与腐蚀,而诗对此正好是一副拯救的“良药”。诗对人心的净化,对人性和心性的安立,起着其它事物不可替代的作用。所以,这不是诗的时代,又正是诗的时代。我们应该让诗给现代人以慰藉,让诗走进现代人的心灵,让诗充分满足人们精神与审美上的需求。在冷漠的金钱关系与恶劣的商品市场环境中,诗更有存在的价值。现代社会、现代生活,不能没有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