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编号:0257-5876(2007)08-0022-09 “形象社会”理论首先是法国学者提出的,但中国人接受“形象社会”理论却多半是通过美国学者弗里德里克·杰姆逊。杰姆逊1985年在北京大学所做的专题讲座(后以《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为题出版)首次让某些中国人知道了“形象社会”的理论。在讲座中,杰姆逊简略回溯了“形象社会”理论的发展历程。即,从萨特的想象说起,经德博尔的“景象社会”说,波德里亚的“类象”说,一直到杰姆逊本人的“深度消失(平面化)”说。据笔者所知,杰姆逊所提及的这些学说乃是时下西方其他一切“形象社会”理论的基本源泉,所以可以把它们称为西方主流形象社会理论。为了讨论“形象社会”,我们的首要工作应该是了解这套理论的演进脉络。 萨特认为,形象乃是想象的产物。萨特的“想象”不同于我们通常的理解。想象不是虚构,不是构造非现实事物的活动,反而是一种特殊的现实活动,是一种使现实“去现实化”的现实活动。萨特的存在主义只承认一个世界,我们无可选择地被抛入了这惟一的世界,与人有关的一切也都只属于这惟一的世界。因此,一切活动都是存在活动,一切事物都是存在事物。想象仍然是我们在世界中存在的一种行动方式。人有两种基本的行动方式,一是实践,二是想象。二者没有存在性质的区别,只有行为方式的不同。“实践”的意思是“使用物品”,典型表现是“工厂劳动”,是在现实世界中的真实的行动,它回顾过去、立足现在、面向未来进行积极谋划,参与实际现实的改变。想象则相反,它是一种“去现实化”的活动,它不是一种谋划而是一种静观,不是指向未来而是指向现在。它把过去和未来都纳入现在,使现实因被抽去内容而变成了形象。因此,想象实际上是伪实践,是不真实的实践。实践是对现实的肯定,想象却是对现实的否定。萨特认为,那些憎恨现实、不愿行动的“审美主义者”蓄意毁灭现实,把现实变成纯粹的形象(萨特并不认为审美主义者与艺术家是一回事,因为艺术仍然是一种实践)。因此,萨特是用“去现实化”来说明他所谓“形象化”的实质的①。 萨特的观点直接促成了情境主义学派。情境主义的主要代表德博尔把萨特偏于本体论的理论改造成一种马克思主义社会学说,用来描述“消费资本主义”的特征。德博尔提出了著名的“景象社会”概念。粗略说来,“景象社会”就是“形象社会”的意思,因为景象也就是形象大幅度集聚即形象充斥于整个社会的结果。在《景象社会》一书中,德博尔集中论述了资本主义演变为形象社会的必然性。德博尔接受马克思的观点,资本主义意味着经济主导整个社会,意味着商品化成为社会生活的核心机制,但他又认为,经济对社会的支配经历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导致“从存在(being)到占有(having)的明显蜕变”,第二阶段则导致“从占有(having)普遍转化为外现(appearing)”。第二阶段就是“消费社会”的阶段。德博尔相信消费社会仍然是资本主义,但他认为,资本主义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该阶段的基本特征是,商品已经由实际的物体转变为物体的外观(即形象—物体)。“一切实际的‘占有’都必须从外观中获得其直接的声誉和终极的存在理由”②;“景象是积累到一定程度以致变成了形象的资本”③。于是,“形象化”成了消费社会的基本特征,是资本主义商品拜物教的最新形式,也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最新形式。形象化便是物质化了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 受德博尔和本雅明的影响,后期波德里亚提出“类象”、“内爆”和“超现实”等著名概念。其中心虽然仍是形象的非现实性,但却主要是从复制性角度来说的。“类象”是一种不同于“摹本”的复制品。摹本总有一个原本,但类象则没有原本。类象是无原本的摹本。对波德里亚来说,类象意味着真实感的丧失。本来,原本与摹本的区别同时也是真实与不真实(或真实程度)的区别:原本是有真实价值的东西,摹本则只有从属价值,二者的明确区分有助于识别真实与虚假(如在绘画中识别真品和赝品)。但是,类象却通过取消原本与摹本的区别而模糊了真实存在物与不真实存在物的界限:人们不再可能知道什么是真实的和什么是虚假的,作为类象的摹本不仅不是不真实的,而且显得比什么都真实。波德里亚用“超现实”来形容类象世界。他与萨特和德博尔一样对他所描述的现象充满了强烈的否定情绪,其“超现实”之说实际上是想表明现实感已经被类象抽空到了何等地步,连不现实也已经感觉不到了。在波德里亚看来,在一个无处不是机械复制品和人工仿制品的时代,真实或现实已经完全消失了。一切都是赝品,但却都是显得比真品还真的赝品。“超现实”实为最极端的伪现实。 杰姆逊接受了波德里亚的理论并对之做了进一步发挥。他的独特之处是从马克思主义角度把类象化看成是“晚期资本主义”的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视为后现代主义(即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的主要特征之一。杰姆逊是在“平面化”的意义上来理解形象化的④。他认为,作为后现代主义基本特征之一的平面化即深度的消失,包含两种基本含义。其一是解释活动的表面化即一切有关意义的内部与外部、表层与深层的区别消失了。人们不再认为文本的表面意义之下还隐藏着有待人们去“解释”的某种秘密,表面意义就是一切。所有深度解释学模式都消失了(杰姆逊提及四种深度模式:辩证法关于现象与本质的模式、精神分析关于表层与深层的模式、存在主义关于非本真与本真的模式、符号学关于能指与所指的模式)。其二是视觉感知的表面化,是对现象学所谓“生活世界”的描述。此即生活世界的形象化或类象化。对杰姆逊来说,形象化也是“去现实化”,意指一个挤压和掏空现实性的过程。“就像从里面将一个存在的人掏空了,外面什么也没改变,但里面已经空了,成了空心人”⑤。推而广之,形象就是徒有其表的空心之物。 以上这些就是西方主流“形象社会”理论的基本轮廓。笔者以为,熟悉并牢记这一轮廓乃是中国讨论“形象社会”或“形象文化”的人必备的基本知识的一部分。无论德博尔还是波德里亚和杰姆逊都把形象化看成是生活世界审美化的表现。他们都直接受到马克思商品分析的影响,从充斥于日常生活中的基本物品入手来描述日常生活的变化。马克思的物质商品拜物教在他们那里变成了形象或类象商品拜物教。而且从萨特起,形象化就被看成是审美化。萨特立足于想象与实践的根本对立,认为实践是要“使用对象”,而想象却只停留于“感知对象”。实践保留了对象的现实性,想象则把对象转变成了对象的形象。所以,想象是审美的。这种形象化即审美化的看法直到波德里亚和杰姆逊都是明明白白的。如波德里亚说:“现而今,政治的、社会的、历史的、经济的等现实已经如此地被整合进了超现实主义的仿真维度以致我们现在完全生活在有关现实的‘审美’幻觉中了”⑥。这或许就是迈克·费瑟斯通把他们的观点说成是“日常生活审美化”学说之一的原因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