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终结论的三阶段反思

作 者:
陆扬 

作者简介:
陆扬,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 200433

原文出处:
艺术百家

内容提要:

黑格尔的“艺术终结论”众说纷纭,但它肯定不是把艺术史看作艺术作品的编年史,而毋宁说是把艺术看作一个时代心灵和文化的象征,判定它的合法性限定在艺术作品的感性特征尚未成为精神发展的阻碍之前。黑格尔的上述思想应是预言了蒙特里安的新造型主义,后者可以显示当社会的停滞颓败和艺术的常青不衰构成矛盾时,艺术表征时代的历史使命转变为形式上的破旧立新,是为势在必然。但今天的经济全球化语境,正在见证艺术面临的另一种“消亡”危机,对此政府重视并且担纲起对艺术的资助方略,应是值得重视的解决办法。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7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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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J0-0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9104(2007)04-0018-05

      自黑格尔在《美学讲演录》中系统阐发他的“艺术终结论”命题以来,其孰是孰非言人人殊,论争的声音不绝于耳。一个清楚明白的事理是,黑格尔是在他的哲学框架里推断出这个命题来的,就艺术本身的发展前景来看,不但是隔靴搔痒,而且有削足适履之嫌。但关键在于,我们反观这个命题的核心:艺术表征精神和历史,可以发现恰恰是天才地预言了一个世纪之后西方先锋派抽象艺术的崛起,而且由蒙特里安的形式革新及其新造型主义宣言,在创作实践和理论上作出了最好的注解。今日全球化和消费文化的语境中,艺术终结论同样不是我们陌生的话题,但很显然它呈现出一种新的走向,在很大程度上与黑格尔的精神路线背道而驰。在此一语境中,社会和政府又可以在多大程度上为艺术的健康发展担荷起责任?凡此种种,是本文愿意深入探讨的。

      我们先来看黑格尔的“理念”概念。理念作为精神,它是不是同样有一个发展的过程?回答是肯定的。黑格尔的艺术概念是一个动态的概念,动态自然是发展中的动态。就他绝无仅有的以象征型、古典型、浪漫型三种形态,来界定艺术史一并艺术分类的宏大叙事作风来看,艺术本身的典范是古典型艺术,但是其上更有精神冲破形式束缚的浪漫型艺术。这样来看,艺术达到的最高典范,在艺术史发展过程中,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的事情。它意味着艺术的典范永远是在于一个无以复现的过去。对于理念,黑格尔无疑也是认可它具有一个发展过程的。事实上既不同于柏拉图纯精神的理念,也不同于康德的“调节原则”,黑格尔反复强调他的理念应被视为真实时间中的真实存在,这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但是它的确就是黑格尔的思想。《美学》题为“总论美的概念”的第一章开篇就说,理念不是别的,就是概念,概念所代表的实在,以及这两者的统一。或许下面这段话更能说明问题:

      因此,一切存在的东西只有在作为理念的一种存在时,才有真实性。因为只有理念才是真正实在的东西。这就是说,现象之所以真实,并不由于它有内在的或外在的客观存在,并不是由于它一般是实在的东西,而是由于这种实在是符合概念的。只有在实在符合概念时,客观存在才有现实性和真实性。①

      这里的关键词是“实在符合概念”,它意味着只有当客观存在符合同样是客观的“概念”时,这一存在方是真实可信的。那么黑格尔的“概念”又是怎么回事?以物质和精神分别作为黑格尔辩证法的正方和反方,我们发现,物质的惰性固然阻碍了精神的自由不羁,然而辩证法的正、反、合三部曲,却足以将物质和精神的二元对立,转化为一种后浪推前浪的新陈代谢过程。这不啻是说,理念本身有许多发展阶段,每一阶段都是精神胜出,都是一种特定的文化形态登峰造极,然后盛极而衰,让位于后来者。这样来看,黑格尔气派恢宏的绝对精神即理念的发展线索,同美国哲学家托马斯·库恩《科学的革命》一书中“范式”概念永远是在推陈出新的发展过程,未必就没有可比性。耐人寻味的是,黑格尔认为他的理念固然是概念,同样也是形式。概念作为自我意识本身,它有一个现时存在的形态。他在《精神现象学》中他指出:

      正如在前面出现的那些形态那样,概念也和那些其余的环节一样,都是一种特殊的意识形态形式。——因此,概念是自己确知自己的精神的形态这样一部分,这部分仍然停留在它的概念里并被称为“美的灵魂”(die sch·ne Seele)。美的灵魂即是自我确知的精神在其纯粹透明的统一性中关于它自身的知识。②

      美的灵魂作为自我确知的精神自身的知识,也就是自我意识,它是知识也是精神,据黑格尔言,它不仅是对于神的直观,而且是神的自我直观。但在我们看来,重要在于它不是抽象飘忽的精神,它有一个现时态存在的形式。

      由此反观艺术发展的历史,黑格尔的“艺术终结论”固为人所周知且众说纷纭,但一个再清楚明白不过的事实是,假如仅仅把艺术史看作艺术作品编年史的话,那么艺术终结论必然是荒唐不经的命题,因为今天谁都目睹了艺术的活力依在,即便是危机不断,它也顽强地生存下来,而且不断开辟出新的格局来。没有人可以否定艺术依然在根据它自身的逻辑,体现着我们内心最深层处的那一种精神需要。故对于“艺术终结论”这个业已被学界视为黑格尔专利的命题而言,一个显见的事理是,黑格尔毋宁说是把艺术本身视为历史发展进程中的一个阶段,假如说历史体现的是绝对精神的进化,那么艺术本身不过是精神之一个特定阶段的历史产物。艺术的特点是以感性形象为媒介来表达最高真理,其上不仅有重心从客体形式转向主体虔诚的宗教,更有以自由思考而达理念之真正认识的哲学。可见,作为时代的心灵和文化的象征,艺术的合法性限定在艺术品的感性特征尚未成为精神发展的阻碍之前。用黑格尔的话说便是:

      艺术理想的本质就在于这样使外在的事物还原到具有心灵性的事物,因而使外在的现象符合心灵,成为心灵的表现。但是这种到内在生活的还原却不是回到抽象形式的普遍性,不是回到抽象思考的极端,而是停留在中途一个点上,在这个点上纯然外在的因素与纯然内在的因素能互相调和。③

      所谓艺术理想,黑格尔指的应当是最为典型的艺术形态,即形式和内容天衣无缝结合起来的艺术。这样的艺术理想不仅是精神本身发展过程中的一个中点,甚至就艺术本身的发展进程而言,也还是一个特定的历史阶段,用黑格尔自己的定义来说,便是以古代希腊雕塑为代表的古典型艺术。

      比较黑格尔分别赋予理念和艺术的上述历史意识,可以发现实际上是置艺术于二难境地。如前所述,假如艺术以形式和内容如鱼得水的亲密结合作为它的完美范式,那么艺术本身的发展就和它的完美理念构成了冲突。艺术推陈出新,其代代相替的价值在于它表征了时代和历史的内容。但问题是这特定的时代和历史内容,其本身不过是历史长河中转瞬即逝的一个中点。再就象征型、古典型和浪漫型三个艺术发展阶段来看,黑格尔以诗为这三个阶段中最高级次的艺术形式,这意味着什么?它是不是意味着对艺术自身的一种背叛?因为假如我们以形象为艺术的先决条件,语词作为诗的载体,固然同样可以激发形象,但是语词转化为形象,中间要经过思维的中介,它肯定不比听觉和视觉形式来得直接。当艺术处心积虑要达成一种纯粹的符号形式,唯精神是归,那么艺术本身的命数,也就岌岌可危了。就语词而言,它不光是诗和文学的媒介,同样也是哲学的媒介,甚至从根本上言,语词越摆脱形象的拖累,越切近哲学的真谛。这是历代哲学忌讳用文学语言来表述哲学的缘由。所以,它是不是意味着艺术终究要由哲学来加以收编?这个问题,我们看到,实际上是由一个世纪之后的抽象派艺术,来做出艺术自身的独到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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