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在一篇题为《谈谈困扰现代文学研究的几个问题》的文章(载《文学评论》2007年第2期)中,提出“双学心态”这个说法,引起学界一些朋友的议论。本来不想再谈这个问题了。做学问嘛,各有各的路数,不好多加议论。但考虑到教学需要,对某些偏向提出建议,也许是有利于同学们的学习的,所以我就再就这个问题,补充一点意见,供大家参考。我的基本观点是,汉学很重要,是可供本土学科发展借鉴的重要的学术资源,但借鉴不是套用,对汉学盲目崇拜,甚至要当做本土的学术标准或者摹本,这种心态并不利于学科的健康发展。我这里要提出警惕所谓“双学心态”,主要是针对文学研究中空泛的学风,并非指向汉学。 汉学是外国人研究中国文化、历史、语言、文学等方面的学问。在欧美,提到汉学(Sinology),马上会想到这是很偏的古典的学术。有些新近的欧美汉学家,不见得喜欢“汉学”这个名堂,他们宁可把自己的研究叫做“中国学”。汉学在国外学术界处于边缘的位置,并不是主流的学术,而现当代文学研究又是边缘的边缘。不过近一二十年来,西方学者对现代中国的关注与日俱增,汉学研究的视野逐步从古代拓展到现当代。还有一个变化,就是有越来越多的华裔学者加入到这一领域。有些从中国大陆或者台湾到欧美留学的人,学成后在那里找到教职,比如在东亚系,他们有小部分人也对现当代文学有兴趣。这些华裔学者和那些传统汉学家不同之处,是对中国比较了解,但由于同样是在欧美的学术背景下做研究,还是不出汉学的圈子。汉学研究一般都做得深入专注,往往“穷尽”某一课题,在所属领域有发言权。汉学家的研究主要是面向西方读者的,这是他们共同的特点,也就成为外国了解中国文化的窗口。从另一方面看,以西方为拟想读者的汉学,也可以作为我们观察研究本土文化的“他者”。近百年来,中国现代学术的发生与成长,离不开对外国学术的借鉴,其中汉学就曾起到过非常重要的作用。比如汉语是我们的母语,但传统的汉语研究并不成系统,汉语语言学真正作为一门学科,得益于欧洲汉学家的影响。又比如敦煌在中国,但敦煌学作为专门的学问,也是先由汉学家搞起来的。特别是现当代文学学科,其在70年代末和80年代的复兴,也借助过美、日等国汉学研究的催化促助。记得1979年,那时我还在读研究生,看到美国汉学家夏志清先生的英文版《现代中国小说史》,在我们习见的文学史之外第一次发现很不相同的另一种模式。在该书的引导下,我找张爱玲、钱钟书、沈从文、废名等被遗忘的作家作品来看,大大拓展了眼界,也冲击了自己原有比较沉闷的研究思维。当时我还在一本内部刊物上发文介绍过夏志清的书。还记得1980年代,乐黛云老师领着一批学生翻译了几十篇国外研究鲁迅的文章,汇集出版,也给国内的鲁迅研究打开了一扇大门。那时伴随着所谓“方法热”,海外汉学著作大批翻译,改变了我们这个学科的研究格局。汉学对于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的复兴与发展,可以说是功不可没,应当感谢汉学家们的贡献。就是现在,我们与海外汉学的联系也还是非常密切,在北大中文系,就常有汉学家来访,海外汉学始终是我们重要的学术资源。 我这里提出要克服“汉学心态”,带有学术反思的含义,这种不正常的心态主要表现在盲目的“跟风”。这些年来,有些现当代文学研究者和评论家,甚至包括某些颇有名气的学者,对汉学、特别是美国汉学有些过分崇拜,他们对汉学的“跟进”,真是亦步亦趋。他们有些人已经不是一般的借鉴,而是把汉学作为追赶的学术标准,形成了一种乐此不疲的风尚。所以说这是一种“心态”。看来中国的学术“市场”的确是大,许多研究在美国那边可能很寂寞,很边缘的,来到这里却“豁然开朗”,拥有那么多的“粉丝”和模仿者。结果是“跟风”太甚,美国打个喷嚏,我们这边好像就要伤风感冒了。可能有人会说,都讲“全球化”了,学术还分什么国界?如果是科学技术,那无可非议,先进的东西拿来就用,不必考虑国情、民族性什么的,但是人文学科包括文学研究恐怕不能这样,其中民族性、个别性、差异性的东西也可能是很重要的。汉学研究有相当一部分属于人文学科,其理论方法,以及研究的动机、动力,离不开西方的学术背景,用时髦的话来说,有它自己的学术谱系。如果完全不考虑这些,拿来就用,甚至就以此为标准,为时尚,为风气,心态和姿态都和海外汉学家差不多了,“身份”问题也出现了。所谓“汉学心态”,不一定说它就是崇洋迷外,但起码没有过滤与选择,是一种盲目的“逐新”。 举个例子来说吧。比如夏志清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影响非常大,前面我也谈到,这位汉学家在1980年代对于打破学术思维的僵局曾起到类似“催化剂”的作用。至今他的小说史仍然是我们文学史写作的一种参照系。但是否也应当有些选择与过滤呢?就拿夏志清先生对张爱玲的评价来说,他注意到张的小说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独特贡献,注意到那些非常有创造力的方面,这是一种独具的眼光。但夏志清对张爱玲写土改的《秧歌》、《赤地之恋》等小说也那么推崇,认为是记录“人的身体和灵魂在暴政下面受到摧残”的杰作,恐怕就不敢恭维了。《秧歌》把共产党写得那么暴虐,那么没有人性,显然是出于一种反共的政治立场。张爱玲那时到了海外,对国内的土改并不了解,她为稻粱谋而接受了美国官方的资助,《秧歌》、《赤地之恋》都是带有很强政治性的“命题作文”。我们赞赏张爱玲的小说,但不认为《秧歌》、《赤地之恋》是出色之作,因为里边概念化的粗糙的东西实在太多。夏先生反感所谓“流行的意识形态”,认为束缚了现代文学的创造力。但夏先生为什么高度评价《秧歌》?恐怕也是出于一种“意识形态”偏见,或者说是出于冷战思维。夏先生小说史的方法源自新批评派,他也试图强调细读,尽量做到比较客观。事实上,这也没有很好做到,他把那些反映时代主流的作品几乎都归类为次品,就不够公正。时过境迁,我们没有必要再去指责夏先生。但如果把夏志清的文学史作为学术摹本,是否也应当了解一下他当年写作的学术背景和方法理路呢?现今有些新近的华裔汉学家以及他们的模仿者,在研究土改文学或者中国1950年代文学时,用的还是类似夏先生当年的方法,他们总是非常超然地认定当时的文学就是“政党政治”的宣传,以及“意识形态”的控制,还有所谓“体制内”“体制外”的解释,等等,而对于特定时期普通读者的实际状态和审美追求,他们是视而不见的。他们可以“同情”土改运动中被镇压的地主阶级,而对千百万农民的翻身解放却无动于衷。在他们的笔下,解放之后的新中国完全是精神沙漠,而少数敏感文人的体验就足以代替千百万普通中国人的命运。这起码是一种历史的隔膜。如果说汉学家这样写文章还比较好理解,因为学术背景不同,而那些盲目“跟进”的追随者,仿佛也是在另外一片土地上做超然的汉学文章,只能说是隔岸观火,隔靴挠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