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8204(2007)02-0094-08 未被授权的话语 耿占春 (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在今天,诗歌写作——文学也一样,甚至包括文学的研究与批评——无可回避地置身于现代世界对诗歌众多的否定性语境之中。从某一个方面讲,那正是我们自己心底的声音。同意对诗的指责,不是因为那些指责的立场是正确的,而是因为这些批评已经成为在这样一个世界上继续写诗的人所无法回避的压力环境,因为敏锐的写作者会认同这些批评,并且早已把批评内在化为诗歌话语的内部语境,这些不绝于耳的指责内在化为诗人写作中的内疚、批评和辩解因素。只需细心的阅读就会在当代诗歌文本中认出它的内疚、自我批评与辩解的话语。除了“哲学王”对诗歌的古老敌意,除了阿多尔诺这样严肃的思想家在严酷的历史语境中对诗歌的著名批评,现代社会对诗歌的指责早已在上世纪30年代(那是一个充满苦难和革命激情的语境)被表达得如此无可反驳: 诗在技巧上达到了空前的高水准;它越来越脱离现实世界;越来越成功地坚持个人对生活的感知与个人的感觉,以致完全脱离社会,直至先是感知然后是感觉都全然不存在了。大多数人不再读诗,不再觉得需要诗,不再懂得诗,因为诗随着它的技巧的发展,脱离了具体的生活,而这一脱离本身无非是整个社会中类似发展情况的对应物而已。 因此,诗人为生活所迫——既为个人经验所迫——集中注意力于某些词汇和起组织作用的价值,而这些对于人类整体来说已经越来越没有意义,直到最后,诗从当初作为整个社会(如在一个原始部落)中的一种必要职能,变成了现今的少数特选人物的奢侈品。[1] (P301) 之所以选择了这样一位马克思主义者的批评,是因为我们可以能够从中听到持久的众多批评的回声,而且还因为,这个批评不是一种简单化的单面性的指责,它容纳了更为复杂的历史语境,如果可以忽略许多不读诗的人们的指责。但不应漠视这样一个了解诗歌也洞悉现代社会状况的人的批评。况且它代表了一种献身于行动的知识分子的声音。在这样的“改变世界”的人面前,只是在“改变语言”的诗人似乎永远都保持着一种无法偿还的社会伦理上的债务。诗学与美学似乎已经永远犯下了自己的原罪。这就是在充满众多事端的世界上,一个人怎么会安心迷恋于对文字、对修辞的热爱;或者,只关注自身的感受;或者:怎么能够以诗学和美学的目光看待这个世界? 上述引文对诗歌的批评,大致是马克思的思想框架中诗歌与社会关系图景的一幅写照。因此,公正地解释这句话,不只是对诗歌的批评,同时也是对这个漠视诗歌的散文化世界的批评。阿多尔诺对诗歌写作的批评反身指向对历史语境的批评,上面的引文也包含着同样的可以转换批评对象的逻辑。这里对诗歌写作的批评比起一般的批评来不那么简单化,它承认诗的形式的成熟,承认诗人面对社会时对个人感知的坚持。然而正是这些正确无疑的因素导致了诗与社会的脱离。那么,这种批评就不能单方面视为对诗的批评了,不管其最初的指向如何,这些批评话语中有一条缝隙暴露出社会自身的问题。从黑格尔和马克思以来人们就普遍地意识到了,资本主义的具体生活是否定诗的,世界的粗俗化意味着对个人的感受与感知世界的漠视。对个人敏感性的忽略。对这种状况诗人们进行了持续的反叛,但这种反叛只不过造就了一个自律性的诗的世界,诗的感知世界由于其自律性而升入自身的自主王国。诗歌(文学)从长期存在的政治与社会要求的压力下解脱出来,而获得了消极意义的自主性或自律性。它所终于拥有的自主性与自律性是被隔离于一个主要的社会话语交流场所之外的自主性。诗歌的自主性就像个人的梦幻一样的自律,然而它置身于现实性之外,成为一种非尘世性的东西。具体的社会活动的世界越是扼杀个人的感知,诗就越是维护个人感受的价值。为了维护这种个人感受性,现代诗歌经历了最富于创造性的修辞形式等方面的探索。这些形式探索作为维护诗歌在资本社会中的自主性做出了贡献,同时也使它与现实世界(或对它的大众认知模式)相疏远。奇怪的悖谬在于,诗歌反叛自身存在环境的每一步骤,也助长了这种环境的成熟,以及诗歌自身社会与文化功能的衰落。从语言与修辞方面来说,诗人使用词语的方式变得更加复杂深奥,并因此使它的被理解受到局限。诗歌技术上的扩展伴随着社会对诗歌阅读的减少和公众在语义联想的贫困化。而流通在报纸电视等宣传媒介上的词义的社会联想逐一地变得粗俗、陈旧、俗套,伴随着过度使用、不厌其烦的重复和不诚恳,如同生活本身。社会的话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容易迅速成为俗套。诗歌语言却越来越个人化,甚至成为隐秘的私人话语。悖谬再次呈现出来,这是上面引文中的同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的批评: 因为这个原因,诗已不再能为大多数人所接受,被淹没在资产阶级文明的条件中。它太富于反叛性,对具体生活持有过分公开的批评态度。它是反叛性的,并不是革命的,但也不是起麻醉作用的。诗未接受人们的粗俗化的价值观和受害者的本能,没有像宗教、爵士乐或侦探小说一样,使两者在一个理想的满足意愿的世界里得到抚慰。它不声不响地把所有庸俗化的价值观念排除在外,但这么做时,它也一步一步地愈益把具体生活排除在外,就是这一过程带来了为艺术而艺术的世界,带来了他性与幻象的世界,带来了高高在上的梦幻的天国,它最终完全变成为私人的东西,变成噩梦的深渊……[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