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批评家的四大素质

作 者:

作者简介:
邓晓芒,武汉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原文出处:
中国政法大学学报

内容提要:

造成目前文艺评论界众声喧哗而又集体失语的衰败气象的一个很重要的深层原因是,人们对文学批评以及从事这一创造性的思维活动所要求的人的素质存在着根本误解。文学批评家必须具备四大素质,即对于他人情感和情绪的敏感性;对语言运用的敏感性;一定的理论训练和多学科素养;对时代精神的敏感性和自觉性。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9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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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批评”(法文Critique littéraire)是个外来词,一般指鉴赏者对文学作品所下的判断,特别是价值判断。①其中,critique一词源于希腊文criterium(κριτηριον),意为“标准”,由此形成的critic(批评家)一词自从西方文艺复兴以来就成为评判文艺作品之优劣高下的专业人士的特别称呼。当然,“批评家”不限于文学领域,在音乐、美术、戏剧和其他文艺领域都有批评家,但在西方文化传统中,所有这些批评家均以文学批评为核心是无疑的。在我国古代,虽然历来并没有给文学批评划定过严格的范围、定下过严格的“标准”,但所谓历代文论(广义地说,包括诗论、画论、乐论、小说或戏曲评点等)也包含相似的内容,并且同样以文学评论为核心。然而,究竟如何看待文学评论的标准,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弄不好,文学批评家就成了政治批评家或者文学技术专家。例如,现代中国从西方、主要是从苏俄引入了文艺批评的“双重标准论”,即“艺术标准和政治标准”,使传统中国文论的形式评点(如“推敲”、“炼字”、“风骨”、“气韵”、“意境”等等)和内容阐发(如“情志”、“文以载道”、“乐通伦理”、“诗教”等等)割裂为僵死外在的两张皮,流毒甚广。人们成天强调两者的“辩证关系”,“既要突出这一方,又不能忽视另一方”,实际上陷入了我所谓的“社会科学的形式主义”②的泥沼。迄今为止,文艺理论界和大学教科书中“形象思维论”和“服务论”仍然有形或无形地占着统治的地位,败坏着那些本来也许具有文学天赋和灵气的青年的文学感觉,使他们成为文学界游手好闲、以专门给作家扣各种帽子为能事的“文学评论家”。所以现在文学界真正有才华的作家都瞧不起文学评论家,认为那都是些当不成作家、甚至根本就没想过要当作家的庸碌之辈,才进入到文学评论界混饭吃。事实上,当今国内的文学评论也的确对文学创作很少影响,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没有多少人拿他们的意见当真,不过被看作是几个占据了有利地位(话语权)的人发表一点个人见解罢了,尽管也许是一种“占统治地位的见解”。文学评论界的“权威”已经不再是学术权威和鉴赏权威,而是异化为了头衔和权力的权威。

      造成目前文艺评论界这种众声喧哗而又集体失语的衰败气象的一个很重要的深层原因,我想是对文学批评本身这样一种创造性的思维活动存在着根本的误解,尤其是对这种创造活动所要求的人的素质的误解。按照传统的划分,文学评论家属于“理论工作者”,他的作品与历史学、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经济学、法学等等专业领域的著作一样属于“社会科学研究成果”,必须依据其被收录进“核心期刊”或“CSSCI”目录与否来与职称评定、学位授予、科研获奖等等“挂钩”。这种学科体制上的限制当然并不是特别针对文学评论界的,它对于所有这些领域的研究都形成了一种误导;但它特别对文学评论的性质造成了根本性的扭曲。其他领域的研究者还可以承认,尽管评价方法不对,毕竟他们还算是在进行“科学研究”;但文学评论怎么能归入单纯的“科学研究”范畴?我不否认,文学评论在方法上固然可以并且也有必要采用一定的科学研究方法,如文本分析、逻辑推论、实证考察、模式建构等等,这些方法在其他社会科学或人文科学甚至自然科学上也都有其普遍的运用;但从本质上看,这些外在方法的运用只不过是引导我们进入作品内部的感受和体验的脚手架。如果一个评论家没有感受力,这些外在的方法运用得越频繁,就越糟糕。而这一点是与其他各门社会科学很不相同的,甚至是完全颠倒的。历史学、社会学、法学等等在某些时候也需要一些“现场感”或“历史感”,但那些感受是为抽象出一般规律而服务的,其最终目的无非是总结出普遍适用的客观原理。与此相反,文学评论的目的却不是为了揭示什么客观规律,而只是要把作品所表达的那种独特、细腻而深邃的感觉以各种方式传达出来、普及开来,使之由作者的独白实现为广泛的对话,凝聚为人类的精神财富。

      从这种观点来理解文学评论的性质,我们就可以看出,文学评论与其他那些寻求普遍规律的学科的一个本质的不同,就在于它的创造性甚至独创性。当然,文学评论家就其工作程序而言毕竟是在面对作品的文本进行研究和评价,这个文本必须先于他而出现,作为他评论的对象,否则他就只是自说自话,失去了“评论”或“批评”的意义。所以我们的确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把文学评论家看作是一个对于文学作品进行客观研究的操作者,在这方面,他似乎不能不服从对象本身的文本结构,只能低姿态地为传达作者的“原意”服务。然而,从更深层次上来看,文学评论家并不是作为一个完全没有自己的先入之见和情感倾向的冷静的科学家或医生在解剖一个文本,他应当是作家(至少是作家的作品)所期待和梦寐以求的那种真正的读者,那种“知人心者”。所以,真正优秀的文学评论应当是作者及其作品的“拯救者”,他与作家的关系不应该仅仅是低位服务的关系,而且在另外一层意义上还应该有一种高位拯救的关系,双方实际上是谁也离不开谁。就其本质而言,文学评论和文学创作相互之间是一种平等互补的关系,作家渴望与有眼光的读者沟通、合而为一,评论者作为高明的读者也自觉地以作家自居、与作家合而为一。评论家固然不可能离开作品另搞一套,作家也不可能满足于没有读者、或者只有一些误读文本的读者,作品本身是由作者和读者共同来完成的,而文学评论家就是最好的读者和作品创作的完成者。作品的最后一道“工序”就是阅读和评论。所以,就文学评论不仅是作为其对象(作品)的评说、而且也作为其对象的积极创作活动的一部分而言,我更愿意采用“批评家”这种更具有主动性和当下性的说法,而不太喜欢“评论家”这种带有“旁观者”和历史研究意味的说法。

      就此而言,我认为文学批评家所必须具备的一个最重要的素质,就是对于他人情感和情绪的敏感性。其实这也是文学批评家和作家共同必备的素质,一个作家,或者一般说来一位艺术家,这种对他人情感和情绪的敏感性就是他的“艺术气质”。当然,这里所讲的“他人”不一定是另外一个现实的人,也许是一个自然对象,如一朵花、一棵树、一只小虫,甚至一座山、一片土地、一阵和风,但肯定是拟人化了的、充满着人情味的,能够作为一种社会可传达的情感情绪的象征性载体。我们曾见到许多板着面孔训人的“文学评论家”,他们对作家和作品中的人物没有半点同情的理解,而是从别处拿来一些抽象的概念和命题往作品上套;我们也见到一些时髦的文学评论家,他们凭一些表面上的类似而忙于用一些似是而非的新名词来给作品归类和命名,同样没有站在作家的角度体察人物的情感和情绪。前一种人可以说根本还没有进入文学评论与作家的一体化这个“圈子”,没有进入这个氛围;后一种人则多半是方法不对,他们不知道那些新名词如果还有自己本来的价值的话,那都是由新锐的评论家们从对作品的情感体验中升华和提炼出来的,是不能离开它们的情感底蕴而像一般概念那样作抽象的普遍运用的。所以我认为,一个文学批评家在一定程度上本身也应当是一个作家,他应当具备一定的实际创作能力,至少,如果要他写一篇散文或随笔,他不会写成一篇社论、一篇新闻或一篇读书报告。一个自己没有尝试过文艺创作的人,怎么能够对文学作品作出中肯的批评?起码的文学创作能力应当是一个文学批评家的“资格认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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