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教育:从童话精神到悲剧意识

作 者:

作者简介:
郑富兴,南京师范大学道德教育研究所。(南京 210097)

原文出处:
教育研究与实验

内容提要:

学校道德教育不仅需要有童话精神,更需要一种悲剧意识。这种悲剧意识源自人生悲剧性及其蕴涵的善与恶、善与善的价值冲突,表现为学校道德教育与社会丑恶现实的赛跑,道德两难故事的运用。置身于一个悲剧意识消解的后悲剧时代,学校道德教育需要一种悲剧精神。道德教育的悲剧精神在后悲剧时代更多地表现为一种批判精神。


期刊代号:G1
分类名称:教育学
复印期号:2006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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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学校道德教育的童话精神及其局限

      故事是世界上许多伟大教育家最喜欢用的教学手段,讲故事是培养儿童良好品德的自然方式,故事使用吸引而非强迫的力量来教育人,因而成为儿童逐步了解社会所要求的各种道德规范的重要手段。每个人都是听着或读着许许多多的故事长大的,并且通过这许许多多的故事形成了自己为人处世的价值和规范。

      我们经常看到或听到的故事大都是这样叙述的:故事的主角诚实善良,却受到邪恶狡诈的坏人的攻击和迫害,主角因此遭到苦难,但善良本性不改。故事结局是,正义终于战胜了邪恶,善良的主角们胜利了,并且获得了以财富、爱情、地位等作为标志的幸福,坏人因“多行不义必自毙”受到应有的惩罚。这种故事模式强调因果报应。故事传递的道德信息绝大多数都具有后果论的性质,这些故事成为了道德教育的“童话”,我们可以将这种故事模式称之为“白雪公主模式”。因此,通过这种故事模式来进行道德教育体现了道德教育的一种童话精神。

      这种童话精神对于孩子们是必要的。的确,与成人世界的污浊和恶俗相比,儿童世界是纯洁美好的。过早接触成人社会,对于儿童也许是一种灾难。《白轮船》中的7岁小男孩由于父母离异过早失去母爱,失去家庭的温暖和童年的欢乐, 因而过早接触到了人世间的丑恶和黑暗,领略了人生的苦难,但也正是这人世间的丑恶、黑暗和人生的苦难摧毁了他的希望和生命。因此,对于儿童来说,美好的童年在当今已经没有童年的时代尤其可贵。

      但是,现实生活的境况却质疑了学校道德教育的这种童话精神。从现实社会和生活的实然状态与儿童成长的特点来看,学校道德教育的童话精神存在一种发展性局限。

      尽管希腊神话《安提戈涅》中那个不幸的成年人克瑞翁说“永远也别长大”,但孩子们总要长大。那些属于他们的纯洁、浪漫、天真的童话思维方式也会逐步消失,代之于理性、现实的思考。随着年龄的增长,生活世界的拓展,生活经验的不断丰富,家庭的悲欢离合,复杂人生与社会的阴暗面和残酷性也逐渐展现在儿童的眼前。正如《小小少年》的歌词所言:小小少年,很少烦恼,眼望四周阳光照,无忧无虑乐陶陶,但愿永远这样好;一年一年时间飞跑,小小少年在长高,随着岁月由小变大,他的烦恼增加了。一年一年长大的孩子们终会发现:生活中更多的是悲剧,更多的是不公平、不人道。他们看到的不是童话里的结局,而是诚实善良的人并没有得到好报。

      童话是对生活天真的解释和美丽的想像。童话精神主导的学校道德教育忽视了现实社会的实然状态,并没有教会学生如何在现实社会中生活,没有培养学生对现实社会与生活全面辩证地感知与理解。学校道德教育应该回归儿童的日常生活,已成为人们的共识。但是,面向谁的生活?是成人社会的生活还是儿童自身童年的生活?如果面向儿童自身的生活,如何处理生活的流变与儿童道德发展的辩证关系?如何准备将来的成人生活?道德教育回归生活不仅是强调情境主义,更重要的是回归真实。悲剧代表着生活叙事的另一面。生活叙事的真实情况是,现实生活与社会不仅有幸福、快乐,还有不幸、苦难,人与人之间的欺骗、冷漠、侮辱与伤害。悲剧是生活与人生中的组成部分。

      因此,学校道德教育不仅需要有童话精神,更需要从童话精神逐步过渡到具备一种悲剧意识,帮助学生能够在步入成年社会前形成理性的和健全的道德体系、人生观和社会观。

      二、人生悲剧性与道德教育的悲剧意识

      舍勒说,“悲剧性现象并非首先来自艺术表现本身。确切地说,悲剧性系宇宙本身的一种基本要素”。①P289 这样,舍勒把悲剧性现象从狭隘的艺术审美视野中解放出来,放到广阔的生活视野中加以考察。我们也是从这个意义上运用“悲剧”这一概念的,把“悲剧性现象”与作为戏剧艺术形式的“悲剧”区分开来。我们关注的是人类存在的悲剧性。这种悲剧性本身也是悲剧艺术形式的重要内核,只不过悲剧艺术是对人类存在的悲剧性现象的艺术加工。

      (一)人生的悲剧性:存在与超越

      悲剧性是生命的本质,是“我们在各种事件、命运和性格等等本身觉察到的一种特征,这些事件、命运和性格的意义就是其存在。悲剧性特征是从上述这些存在本身散发出来的一股浓重而清凉的气息,是辉映着它们的一束暗淡的微光。在这种微光中某种世界性质逐渐呈现出其轮廓,这种性质是属于世界的,而不是属于自我、自我的感情及自我对怜悯和恐惧的体验的。”[1]P289—290 具体而言, 悲剧性就是主体对死亡、苦难和外界压力的抗争本性。这种特性存在于每个人的生活和人生历程之中。

      人生悲剧性包括着人对死亡、苦难的抗争本性。人生就是对自然、社会环境限制的永无休止的抗争。余华小说《活着》中的福贵,《许三观卖血记》中的许三观,他们的一生都是在为了生存而抗争。最近网上有篇报道,一个卖淫女被谋财害命,在死者的遗物中有一本60多篇日记,日记里非常细致的描述了她对丈夫的思念以及将来生活的憧憬,她渴望经过两人努力的打拼,夫妇能拥有漂亮的房子、可爱的小孩……在一个偌大的信封里,装着一千多颗纸叠的心,每一个上面都写着丈夫的名字以及自己的愿望,而她的丈夫也知道她的事情,但为了生活和将来没办法。记者在她的日记中又发现了一张账单,统计后发现,她当月支出不过270多元。 据中国人民大学性社会学研究所所长潘绥铭的调查,卖淫女第一次卖淫的原因有相当大比例是由于贫困。② 对于这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社会个体来说,没有人会愿意选择贫穷,如果能够选择活得尊贵,没有人会愿意选择活得卑贱。然而社会的现实限制了他们的美好愿望,他们为生存而抗争的方式就是这种出卖自己尊严的方式。

      人生的悲剧性现象不是偶然的现象,而是与“存在”有关的必然现象。人的存在特性就是超越性。人是一种特殊的存在。“人之特殊就‘特’在,人原来自于物,却能超越于一切物之上,人是生命存在,却又超越了生命的局限。人就是这样一种仿佛来自两个世界,生活在两个天地,既近于禽兽而又类于天使,身上充满了‘二律背反’式矛盾,既‘是其所是’而同时又‘是共所不是’的那种存在。人对物,包括人自身的这种‘超越性’和‘二律背反矛盾’,是其他存在都不具有的。”③这种超越性不仅体现在生命领域,还体现在自然世界、社会世界等一切领域中。人的存在的超越性使得他或她会在一切领域中同存在环境的限制抗争,力图超越必然而跨入无限的自由领域。沃尔特·克尔说,进入自由的领域时,就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进入了悲剧的领域;悲剧是一种关于人的自由的种种可能性的考察。④P3 而现代西方悲剧艺术形式追寻的是三个向度的人的生存自由:在历史之中的时间的自由,在现实之中的空间的自由,在自我之中的心的自由。⑤ 对有限存在的超越代表了人的这种自由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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