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教育学史到教育学术史

作者简介:
于述胜,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教授(北京 100875)

原文出处:
教育研究

内容提要:

以“用”为目的、向西方倾斜而自我否定的学术心态、公式化的创作方式和形式化地追逐西方学术新潮以便迅速在中国加以运用等的结合,是中国现代教育学的重要传统,它导致了中国教育学在文化上的双重隔绝:既隔绝于中国文化历史传统,也隔绝于西方文化历史传统。要改变这一状态并使教育学保持必要的文化张力,理应把传统教育学术纳入研究视野,从教育学史拓展到教育学术史的研究。


期刊代号:G1
分类名称:教育学
复印期号:2006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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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随着中国教育学术的恢复和发展,教育学史的研究受到了越来越广泛的关注。这种关注显然不是空穴来风,也不仅仅是扩展研究领域的需要,它更代表了一种学术的自觉,一种通过“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而获得新的方向感的学术努力。叶澜教授就曾明确指出:“对20世纪教育学在中国发展历史的回顾与审视,是教育学继往开来,实现新的世纪发展的重要认识性条件。”①

      在此背景下,涌现出一批教育学史,特别是关于20世纪初以来中国教育学百年史的优秀研究成果。有关学术著作主要有:陈元晖的《中国教育学史遗稿》,郑金洲、瞿葆奎的《中国教育学百年》,金林祥主编的《20世纪中国教育学科的发展与反思》,侯怀银的《20世纪上半叶中国教育学发展问题的反思》,周谷平的《近代西方教育理论在中国的传播》,王坤庆的《教育学史论纲》等。在教育学分支学科方面,有杜成宪、王伦信的《中国教育史学九十年》和张传燧的《中国教学论史纲》等专著。田正平主编的《中外教育交流史》,则从中外教育交流的角度,对西方教育理论在中国的介绍和传播进行了比较全面、系统的研究。此外,还有大量学术论文发表。特别是那些见证并参与中国教育学百年进程的学界前辈们,他们在理论、历史和个人学术实践的结合中回顾历史,深入总结了中国现代教育学的经验和教训。

      这些研究成果从多种不同角度和层面丰富和提高了中国教育学的自我意识,同时,它们也生发出更多、更深刻且亟待解决的新问题。“中国现代教育学是否及如何中断了传统”、“应否及如何将传统教育学术纳入研究视野”,就是其中的两个重要问题。

      一、中国现代教育学与传统教育学术

      不少学者断言,中国现代教育学是从中断自己的文化教育传统开始,并沿着移植外来教育学的方向不断滚动的。“自此(指清末——引者)开始,中国有了作为学科的‘教育学’,其代价是开始了近代教育学在中国却与中国教育思想中断、与传统文化分裂的历史。”② 这种判断肯定可以在中国现代教育学史上找到很多具体例证。然而,相反的观点也未尝不能用同样的方式去论证自己:中国现代教育学确已不再“子曰”、“诗云”般地以儒家经典为依据代圣贤立言,但取而代之的不是无“经”而是新“经”。事实上,历史的演变往往是传统的断裂和承续的统一过程,既不可能只断裂而不承续,也不可能只承续而不断裂,即便是在文化急剧变革的时代。有学者进而指出:传统与现代之间,既有太多断裂,也有过度交叉。

      因此,简单地说断裂或交叉可能都不太合适。关键是要阐明:中国现代教育学是在何种意义上、通过何种机制而中断传统的。这就要求我们明确古代教育学术和现代教育学的内在发展逻辑,并揭示两种逻辑的起承转合。

      1.中国古代教育学术传统

      曾有不少教育史和教育学研究者把《学记》作为中国第一部教育理论专著。陈元晖先生则更进一步,认定“《论语》是中国最早的教育学著作,也是世界上最早的教育学专著”,而包括《学记》在内的《礼记》也是“中国公历纪元前的教育学名著”。③ 陈先生的观点可能不会为大多数学者所接受,我们也不准备接受这一见解。我们所关心的,不是《学记》是否为第一部教育学,而是《学记》这样一篇被视作教育学专著的东西何以会成为《礼记》的一篇而被纳入“礼”中。无独有偶,宋代大儒朱熹在其绝笔之作《仪礼经传通解》中,更沿着这一方向而创制《学礼》,上连《家礼》、《乡礼》,下接《邦国礼》、《王朝礼》。其中,《学礼》就包括《学制》、《学义》、《弟子职》、《少仪》、《曲礼》、《臣礼》、《钟律》、《钟律义》、《诗乐》、《礼乐记》、《书数》、《学记》、《大学》、《中庸》、《保傅》、《践阼》、《五学》等众多部分。很显然,当我们按照现代教育学的逻辑单独提取《学记》等进行研究的时候,既从根本上割裂了它所从属于其中的完整学术体系,更不会关注与这一体系相关联的历史文化背景,以及与这一体系处在互动关系之中的学术理念和治学方式。

      从历史和文化背景来看,以上述形式呈现出来的中国传统教育学术,很可能与存在于特定历史记忆之中、作为中国古代教育原型的三代之制有关。论及三代学术与三代之制,清儒章学诚有一段为后人反复称引的精彩论述:“古无文字。结绳之治,易之书契,圣人明其用曰:‘百官以治,万民以察。’夫为治为察,所以宣幽隐而达形名,盖不得已而为之,其用足以若是焉斯已矣。理大物博,不可惮也,圣人为之立官分守,而文字亦从而纪焉。有官斯有法,故法具于官;有法斯有书,故官守其书;有书斯有学,故师传其学;有学斯有业,故弟子习其业。官守学术皆出于一,而天下以为周文为治,故私门无著述文字。私门无著述文字,则官守之分职,即群书之部次,不复别有著录之法也。”④ 章学诚的论述,十分清晰地刻画出夏、商、西周三代学术官守之制及其与知识生产、再生产和学术知识分类的关系。

      需要指出的是,学术官守之制得以运行的社会基础是礼乐文化和制度。后者的主要特征是“包容宏富的整体性”,⑤ 具体表现在天人合一、政教合一和礼法合一等方面。有学者指出:“作为后代儒者反复谈论的三代之制之一,学校是维系和传承礼仪关系的纽带……(庠、序、学、校,以及天子立四代大学、诸侯立时王之学等)这些概念相互关联,构成了封建制度下的一套等级性秩序。这一制度配合着学习的内容和程序,构筑了一种礼仪的系统,而礼仪的系统本身即‘成人’的过程……在礼乐论的框架内,制度性的设置同时也是一种道德性的关系,从而封建、井田和学校也是一种以制度为前提的道德体系。”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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