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问:后工业时代的学习与社会

作 者:

作者简介:
程介明,香港大学讲座教授、校长资深顾问,原教育学院院长、副校长,博士。

原文出处:
北京大学教育评论

内容提要:

在后工业时代的知识社会,我们需要一种什么样的教育?本文试图从工作场所发生的变化开始分析和回答这个问题。工作场所的显著变化体现在三个方面:大型组织中的工作小组、中小型企业和个体工作者构成了当今后工业社会中的组织形态。这些机构组织不稳定,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变动、改组、合并甚至瓦解。随之而来的是个人的职业生活也完全不同:工作流动性增强,工作方式更灵活,个人需要具有创造性、有团队精神、能够应变、善于探索、随时随地准备学习新知识、可以自如地跨越专业跨越文化。这些变化使教育中的筛选、专门化、念书、资历等概念面临严重的挑战。另一方面,教育领域一些表面上看似零碎和孤立的创新性变革正在悄然发生,促使我们对“教育”概念进行整体性的重新思考。本文分析了教育活动的四个基本范式,即关于教育目标的甄选范式、关于教育过程的教学范式、关于教育组织的法理范式以及关于教育建制的知识控制范式,从而对现代教育进行了宏观的分析和思考。初步结论是,仿如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转变一样,我们当前经历的是一个从工业社会向知识社会的根本性变革过程,必须对年轻人的整体学习过程进行重新思考,并设计出适合这种学习过程的教育。


期刊代号:G1
分类名称:教育学
复印期号:2006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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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言

      社会在变。而且,已经有无数的文献对社会各个层面的变化进行分析和研究。但是,对于社会建制、特别是教育这种社会建制的变化,似乎还研究得很少。教育方面的变革虽然并不缺乏,但是能够回应并配合社会更大范围的变化的教育改革却似乎极少。本文就是试图认识社会发生的变革,分析这些变革对教育的意义和启示。这篇文章可以看作我过去几年研究的一个总结。

      我对现代社会的理解是从工作场所(workplace,以下视具体情况分别译作工作形态或工作场所)开始的。我特别感兴趣的是:人们在现代组织中是如何工作的?对工作者的期望是什么?因而对教育的启示又是什么?但是,我这里做的,并非有关就业的经济学分析,也不是要研究人们的就业能力。我的研究是对人们如何在现代工作场所中生存的所进行的一种人类学意义上的认识和阐释。

      方便起见,我把现代社会称作后工业社会,但在此并不意图对之进行严格的界定,只想与我们已经耳熟能详的工业社会相区别。

      变化了的工作场所

      以香港为例,2003年12月,香港有288966家注册公司。其中雇员数量少于100人的公司占99.3%,这也就是众所周知的中小型企业(small and medium enterprises)。就人员情况来说,全部雇员中,70%左右在中小型企业工作。而且,所有注册公司中,87%的公司少于10人,即只有1~9名雇员。[1] 这显然与典型产业工业社会中众多大型企业截然不同。尽管香港只是一个都市,或许不能代表其他社会的工作形态,但是这种模式却也与美国这样庞大的社会相似。2002年,美国98%的工商企业少于100人,86%的少于20人。[2]

      我不打算在这里解释为什么组织规模在缩小,但是一个总体的趋势就是生产模式正在从大规模生产转向客户化(customised,或曰个别化、对口化)的生产和服务模式。质量代替了数量成为经济活动的核心目标。因此,只有极少数的机构能够维持所谓的福特式运作方式,即让大量承担特定任务的劳动者按照自上而下的总体规划从事第一线的工作。在这样的模式中,工人是由中间管理层与独立的部门进行协调的,因而构成了一种金字塔式的结构。这就是马克斯·韦伯所称的科层架构(bureaucracy,一般译作官僚机构(注:参见M.Weber.The Theory of Social and Economic Organization.Translated by A.M.Henderson and T.Parsons( 1947)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or a brief version in M.Weber " Bureaucracy" ,in M.Weber( 1922) ,Essays in Sociology.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H.H.Gerth and C.W.Mills( eds) ( 1973) ,Oxford University Press.该文收入J.M.Shafritz and J.S.Ott ( eds) ( 1996) Classics of Organization Theory( 4th Ed) .Fort Worth:Harcourt Brace.80-85.Also M.Weber The Theory of Social and Economic Organization.Translated by A.M.Henderson and T.Parsons( 1947)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英文原文是中性词)。

      客户化和小规模生产的趋势促使科层架构和等级制度变得不尽必要,甚至成为负担。即使现代工商领域的大型机构,也是以灵活的、与客户对口的、小规模的工作组的形式运作的,通常叫作生产组、项目组或客户组等等。总之,机构正在趋于小型化、扁平化、松散化。

      换句话说,产业组织的显著特点——严格的分工、严密的结构、严明的指令等等——在现代组织中正逐步被削弱。这种趋势似乎不容置疑。各类机构不断地进行着的缩编、减层、外包等再造工程,都是迈向同样的目标(注:参见T.E.Deal and A.A.Kennedy( 1999) The New Corporate Cultures:Revitalizing the Workplace after Downsizing,Mergers,and Reengineering.New York:Perseus.)。这些都对韦伯形容产业社会中工作场所的“法理”(rational legality)原则提出挑战。

      或许不能断然地说所有大型组织都转换到了这样的模式,但其中许多组织已构建出各种不同类型的“矩阵”式结构,作为摆脱传统科层架构的一种中间过渡。无论如何,趋势是清晰的、难以逆转的。

      我最关注的是那些在组织中工作的人员。比如,在一个典型的投资银行的工作组中,团队非常小,人员的部门属性十分模糊,而且几乎没有层级。人们不是以专家的身份开展工作,而必须通过对不同的才能、专业技术与经验的融合做出各自的贡献。所有各方都不是作为独立的个体在工作,而是必须组成团队进行合作。他们不只是执行者,不只是遵循严格的岗位职责、一丝不苟的程序以及具体的规章制度行事;相反,他们是产品的设计者,并对最终的交付负有全部的责任。

      有意思的是,在一个工作组中所发生的一切与一个小型企业中所发生的几乎没有分别。后者也具有同样的特点:小型化、扁平化、松散化的组织,模糊的分工,团队合作,人才与专业的融合,规章制度的弱化以及设计和生产的一体化等等。

      值得一提的是,如果我们的注意力是在人身上,那么我们就不能忽略越来越多的个体工作者(free lancer,自由职业者)。与典型的福特模式相比,他们在以完全不同的形式开展工作。大型机构中的工作组、中小型企业和个体工作者构成了后工业社会中的主要工作形态。

      对人的要求的变化

      今天,个人的生活也与以往不一样了。工业时代人类被分成专门化的行业,除了底层的非技术工人,大多数人都被赋予了一定的行业身份,从而长远地将他们自己按行业归类。非技术工人没有被分类是因为他们被看作是不具备特定技能的。与此同时,人们还按其在组织层级中的角色被分级,也可以向高层攀升来改变他们的级别。他们在相对庞大而稳定的机构中工作,被长期雇佣,因而对机构怀着持久的忠诚。他们围绕着大型机器在不同的生产岗位工作,他们的工作绩效评估看的是他们完成所指派的特定任务的优劣以及是否遵守相关的程序与规章制度。在这样的机构里,人际关系主要是上下级的关系,他们的工作伙伴大致稳定不变,他们面对的客户、需要参与的社会网络也大致长久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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