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时代”这一说法的流行已颇有时日了,我们常常听说,有不少人患上了“BBS”过量并发症和“WWW”官能症,“为了不想频频起床吃饭和上厕所浪费时间,有人竟准备了大量方便面和成人纸尿裤上网……那么,有一个问题应运而生:究竟是我们控制着网络,还是网络俘获了我们?”(注:《世纪末的网络时代》,〔北京〕《中国青年报》1999年12月23日。)就“纯文学”网站的影响而言,那些数字化文本似乎还不具备使人如此沉醉的魅力。大多数“备方便面和成人纸尿裤上网”的人所迷恋的未必与文学相干,如果一定要找出点纠葛,至多也只是一些借用文学名著装饰门面的性与暴力之类的游戏,如根据《三国》、《水浒》等随意拆解的电子游戏。 毕竟,目前的“网络文学”还处在一种“初级阶段”。我们应该承认,当前大多数被称为“网络文学”的东西,实际上只是些数据化后照搬上了互联网的业已存在的文学艺术作品,或者直接在互联网络上“贴”出已经写好的所谓的“原创”作品。而这类作品,就其内容而言,与传统的“纸媒”文学没有本质上的差别。可是,也有为数不少的通过计算机软件生成的文艺作品,虽然这些东西目前还不很成熟,如电脑小说《背叛》,电脑音乐作品《第42交响曲》等,这种“电脑创作”也许孕育着无限的发展生机,具有不可限量的辉煌前景。 按照德里达的说法,传统的“线性写作”和“文本”已经走到了尽头(注:Jacques Derrida,Of Grammatology,trans.Gayatri Spivak.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74,pp.86-7.),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向四处蔓延的可以无限链接的“非线性文本”。传统的线性文本“花开两朵”时则只能根据作者的意志“各表一枝”,读者只能顺着作者指定的路径“一条道走到黑”;而非线性文本在展示万花争艳的满园春色时,读者则可以通过“建立链接”随心所欲地选择任何一条“游览路径”。对于网络写手和读者而言,叙事的羊肠小路终于变成了能够真正任其自由翱翔的立体空间,“骛八极”或“游万仞”已成寻常游戏! 我们知道,妥善处理思维的多向性与语言的单线性之间的矛盾,一直是白纸黑字的“书面写作”必须跨越的铁门槛。刘勰曾经感叹“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陀斯妥耶夫斯基也曾深深地体验过“语言的痛苦”。多媒体写作纵身跨越了文字的千年魔障,将“翻空易奇”的千头万绪“网络”为一个整体的制作过程。“文不逮意”似乎也不再是作家的心头之患。从这一点看,今天的作家是幸运的,他们找到了“多媒体”这一解决传统作家“言意困惑”的有力武器。 但令人始料未及的是,曾经为多媒体出现而欢呼雀跃的作家“很快赶到了沮丧。这种文本的零碎之感让他深为不适。他笔下的所有文本不可能有自己的风格,或者说它们的风格就是人人取用。事实上,作家不过是多媒体机器上的一个微不足道的螺丝钉。多媒体是共同生产的集中体现,作家无法了解或控制作品的整体——他们只不过是领到了其中的某一个小小的项目而已。……创造性叙述的核心已经从作家那里转到设计文本联系的制作者手中,或者利用这些联系的读者手中。”(注:南帆:《电子时代的文学命运》,〔海口〕海南出版公司1997年版,第377页。) 网络写手固然可以挣脱金钱和物质的困扰,躲过意识形态管理部门的审察,尽情地沉醉于自由写作的快乐之中,但是,他们很快会发现为一种虚拟民主而沾沾自喜是何等浅薄,网络写作的畅所欲言并不意味着话语权的获得,在一个自说自话的人声鼎沸的赛伯空间中,个体所体验的充其量只是一种“孤独的狂欢”。 著名笑星姜昆漫游到了因特网上,他对那些隐藏在各个终端机后面的热心观众热情友好地打招呼:“嗨,朋友们好!我是姜昆!”代替他早已习以为常的欢呼和掌声的是一声毫不容情的呵斥:“呸!我还是马季呐!” 在网上“没有人知道你是一条狗”,自然也没有人知道你是姜昆。“人人都可以成为艺术家”,人人都可以成为姜昆,其结果就是网上没有“真正的姜昆”。在这里,“肉身缺席”的主体很难获得相对固定的合法身份。这里似乎没有“王法”,自然也没有“权威”,只有暂求恣情快意、放肆挥洒个性的“网迷”。人们无法知道,也无须知道这些“个性化”的“网迷”到底是谁。这类舒张个性的“主体”既然在虚拟的世界中已经变得模糊不清,无论他们如何“狂歌痛骂”或如何“飞扬跋扈”,他们所有的个性化“网事”实际上近似于一种虚张声势的表演。网络就是这样一个复杂的矛盾体:一方面是“个性”的极度张扬,一方面是“主体”的悄然分散。 主体分散和消失以后,传统艺术惯用的象征手法就失去了往日的魅力,杰姆逊描述的后现代艺术的特点——主体性的丧失、距离感的消失以及深度模式的削平——完全适用于网络艺术。就网络写作而言,目前,大多数“写手”最通常的做法是将作品贴于BBS,优秀作品可以张贴在精品区,有点经典意味的收到文集里面,然而,一旦入了个人文集便大有入了“棺材”的意味,很少有人翻看。古代文豪可以引领百年风骚,而今天的网络写手却注定只能昙花一现。有些网络写手认为,文章的耀眼时刻,其实仅在新鲜出炉的那几分钟,网友点击之时。这种“网文”的独特载体,决定了任何网络文本都要有快餐意味,文本摆脱了“原子”的拖累,如同思想摆脱了“肉身”的拖累,无论对于作家还是文本,这都如相濡以沫的泉涸之鱼,终于获得了畅游江湖的自由。在一日一更新的“文本江湖”里,新的文本有时只需几分钟的时间,便被淹没在贴海里。如今,网上作家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无情的事实:在网上每个人都只是一个IP,每个人都只是一个匆匆过客。在网上,即使姜昆这样的文化明星,也只不过是缤纷落英中随风飘逝的一叶虚幻的花瓣。但话又说回来,当纯文学圈日益收缩,纯文学作家正如同“相濡以沫的泉涸之鱼”时,相忘于网络的“文本江湖”又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