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转型、精英政治化与地方政治秩序

作 者:
谢岳 

作者简介:
谢岳,上海交通大学国际与公共事务学院比较政治系副教授、政治学博士。

原文出处:
天津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本文尝试从精英成长的模式来解释市场转型与地方政治秩序之间的逻辑关系。作者认为,市场转型与地方政治秩序的失范不必然是一种因果关系,20世纪90年代,社会抗争事件之所以呈现上升趋势,地方社会精英的功能丧失是一个重要原因,地方社会精英的政治化不仅使他们失去了调节国家与社会关系的能力,更为突出的是,他们反而成为加剧社会抗争事件的动力。


期刊代号:D0
分类名称:政治学
复印期号:2005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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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西方政治学的经典文献中,社会精英(中产阶级)是民主政治发展不可替代的进步力量,西欧以及北美的发展史似乎能够验证这一点。但是,当我们以此来反省当代中国社会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个反传统的历史逻辑,诞生于威权体制内的社会精英不但没有成为中国民主化的推动力量,相反,随着他们经济财富的增长,这些精英却演变成为反民主的因素。一方面,在地方政治发展中,地方精英阻碍了公民社会的成长;另一方面,他们也没有发挥国家在地方的政治代理人的作用。由于社会精英和地方政治精英的结构和利益的重叠,他们的聚合既阻隔了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又抑制了民间力量的生长,加剧了国家与社会的紧张关系。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地方政治秩序的不断恶化与精英发展的反向逻辑不无关系。地方社会精英的政治化、社会精英的反民主倾向,是当代中国政治在市场转型的大背景下面临的大问题。

      一、社会抗争:经济发展抑或政治发展的外在性结果

      社会抗争一般是指社会抵抗国家的集体行动,也可以称作集体维权行动,行动指向是国家。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市场经济的实质性启动,中国社会面临着日益突出的地方政治秩序问题,特别是乡村社会,农民集体性社会抗争事件不断涌现,他们采取集体上访、法律诉讼、制造骚乱、围攻党政机关等形式,向政治体系施加压力。David Zweig在对《民主与法制》进行个案研究时发现,从1988年至1997年,《民主与法制》共报道了30起抗争事件,在这些事件中,1993年至1997年共计26起,1991年2起, 1990年和1989年各1起。作者还同时对这30起事件进行归类,认为以下几种原因导致了乡村社会抗争事件的发生:土地征用、乱收费、行政或经济问题、干部滥用权力等(David Zweig,2000年)。

      中国学术界对于像社会抗争这样的社会发展外在性(externality)现象通常做一种简单化的说明,认为这种外在性是市场经济的必然结果,只要发展市场经济,就必然存在社会分配不公,如果社会分配极端的不平等,其结果必然导致社会冲突。在这种观点看来,市场似乎是外在性的终极原因,言外之意,只要解决了市场问题,外在性问题也就不复存在。实际上,从政治学的角度观之,“市场—社会抗争”的逻辑推论仅仅是一个描述性的表达,它只阐述了一个一般事实,而没有解释这个事实存在的深层次原因。这一描述既没有什么现实意义,也没有多少学术价值,因为计划经济也会导致社会抗争。市场经济引发社会抗争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是,如果对社会抗争做如此简单化的理解,可能会误导人类解决社会抗争的努力。当市场发展以威权模式为取向时,“外在性”不单单是市场本身所造成的结果,政治的力量更有可能是导致社会抗争这种激烈的“外在性”的主要因素。因此,政治因素可能是引发(至少是乡村)社会抗争的基本原因,与其用经济外在性(不妨称作“市场中轴”)来解释当代中国的社会抗争,不如用“经济发展中的政治外在性”(“政治中轴”)更有说服力。

      事实上,发生在中国社会的各种冲突事件远远超越了市场的范畴。2000年,E.J.Perry和Mark Selden共同主编了一本论文集,书名为《中国社会:变化、冲突与抗争》,论文集共收录了11篇文章,分别论及了中国社会冲突的各个方面,如计划生育政策导致的冲突、环境保护者的抗议活动、宗教问题等等,主编者避开了中国社会研究的传统路径(即“市场中轴”),放大了观察中国的视野(注:E.J.Perry and Mark Selden,Chinese Society:Change,Conflict and Resistance,New York,2000.)。尽管作者没有作方法论的说明,但是,论文的研究取向足以表明,“政治中轴”也许更加合乎逻辑地说明中国社会变迁乃至抗争的宏大原因。

      本文之所以主张以“政治外在性”(政治中轴)来理解当代中国社会抗争的起因,并不是简单地遵从学术经典的理论原则,而是基于以下几个具体原因:

      其一,中国经济发展的地区模式——国家主义。这种模式被学术界广泛地称作“东亚模式”,核心内容是国家(政府或政党)既制定经济发展的战略又参与具体的经济事务,既是游戏者又是游戏规则的制定者。在东亚地区,现代化的腾飞通常通过两种体制支撑:一种是政府体制,另一种是市场体制。在这两种体制中,前者是主导性的,后者从属于前者。前者之所以能够建立起对后者的支配性地位,这主要取决于现代化的内在逻辑:政府在经济发展中引入市场因素,即在强大的政府能力的基础上构建市场框架。中国的发展同样是一种比较典型的“后发模式”,它一方面希望释放市场和社会的能量,但同时也意识到,政府必须垄断资源以便动员社会,然后才谈得上市场的自主发展。在此威权模式下,国家(政府和政党)的影子随处可见。因此,社会抗争与其说是市场的外在性结果,还不如说是政治的外在性结果。

      其二,政治合法性基础——发展主义。1978年之前,革命后政权统治的基础主要是通过意识形态的灌输,来获得民众的政治认同。但是,“大跃进”、“文化大革命”等一系列连续的政治运动将中国带入政治危机之中,1978年可以看作是革命的终结、后革命时代的开始。后革命时代,政治领袖逐渐转变合法性获取的主题,1992年之后,“发展是硬道理”替代了“政治挂帅”的合法性地位,发展主义既是政治统治的价值理性,同时也是政府治理的工具理性。经济发展几乎成为考量政府绩效、有效性的唯一指标。当发展主义过度地追求经济增长时,国家必然扩张自身干预社会的能力和范围。这样,国家既有可能成为社会发展的促进力量,但同时也有可能成为制造社会抗争的源泉。当国家积极介入社会发展过程时,其附带性结果就是政府和国家力量也随之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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