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传说到信仰:一个蒙古村落民间叙事传统的文化运行

——以珠腊沁村公主传说为个案

作 者:
纳钦 

作者简介:
纳钦 蒙古族 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

原文出处:
民族文学研究

内容提要:

本文是一项民间传说与民间信仰之间关系问题的调查研究。在具体操作层面上,选择了微观研究方法,即从村落(或社区)的视角进行个案解析,力图重现一个蒙古民间传说与民间信仰相互作用而产生的民间叙事传统运作过程。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4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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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引言

      在民间口头传统的田野作业中,总会发现一种有趣的现象,就是民间口头文学与民间信仰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本文是一项民间传说与民间信仰之间关系问题的研究。在具体操作层面上,选择了微观研究方法,即从村落(或社区)的视角进行个案解析,力图重现一个蒙古民间传说与民间信仰相互作用而产生的民间传统运作过程,进而引发人们的深入思考。人类学与民俗学的众多调查研究结果表明,活生生的民间传统实际存在于一个个具体的村落中,而且其生成、传播与传承都与村落的历史命运紧紧相连,所以最鲜活的民间传统上演的舞台实际上是一个个具体的村落。我们若想寻找民间传统活的标本,将研究深入下去,就理应选择村落个案研究的道路。

      在以往蒙古民间传说与民间信仰的调查研究中,不乏描述性民俗志或概论性论著。但是从细观察,却不难发现,它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无外乎采用了具体事象而言的类型学方法,即从整个蒙古地区诸多同类事象中提取具体模型或理想范式,并借此绘制出关于蒙古地区民间传说与民间信仰的理论图像。这是把关注点主要放在故事母题或类型上的成果。诚然,这些成果在一定程度上准确反映了蒙古地区民间传说与民间信仰的整体面貌。但由于其研究角度的局限,也不可避免地显示出了一种共同的盲点。也就是说,上述类型学角度的调查研究无法准确地回答具体到某个特定地区和村落里,或者说具体到某个特定民俗群体的实际民俗生活当中,传说与民间信仰如何存在并相互作用的问题。而能够回答这一问题的,则应当是像本文这样以村落个案视角所做的调查研究。本文的目的,是在解析文本的同时,更自觉地走人民间社会特别是村落社会,通过实地调查真切地观察和细心地体验民众如何以口头传说为手段创造和传承了他们的信仰民俗文化,又如何扩充和运用着他们的信仰民俗知识。在进入正题之前,须对研究对象做一个简要的说明。

      二、珠腊沁村与公主祭祀

      本文选择的村落名叫“珠腊沁村”。珠腊沁村位于今内蒙古巴林右旗查干沐沦苏木(乡)。这是一个具有300年历史的村落,形成于1703年前后。本村的形成缘于一位满族公主——固伦淑慧公主。因此,这里还有必要介绍固伦淑慧公主及其与本村的历史关联。

      固伦淑慧公主(1632-1700),满族,名阿图,清太宗皇太极之女,孝庄文皇后所生,清顺治五年(1648)下嫁巴林部郡王色布腾。下嫁时,赐给随嫁陪房300户,这些陪房中有各种工匠,谓“七十二行”。康熙三十九年(1700),固伦淑慧公主在北京病殁,享年69岁。按公主遗嘱送葬巴林右旗,初葬于巴尔登哈拉山(今白彦罕山)塞音宝力格。后移至凤凰山(今都希苏木格根绍荣山)西南,再后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移至旗北部查干沐沦河西岸额尔登乌拉山南麓,即今珠腊沁村西(在三移公主陵过程中,康熙皇帝曾三诔祭文(注:《巴林右旗志》缟纂委员会:《巴林右旗志》,726-727页,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原公主陵坐西向东,石基砖墙,陵前立御赐石碑,祭殿庄严肃穆。建陵时,从公主陪房中挑选40户守陵人,蒙古语称“珠腊沁”(执祭灯者)。这40户如今已繁衍成今查干沐沦苏木(乡)哈丹恩格尔、毛敦伊和、毛敦敦达、阿日宝龙等四个自然村。这四个自然村,当地人统称为“珠腊沁村”。作为公主陵的陵丁,珠腊沁人世代敬仰公主,履行着守陵人职责——向公主陵献祭,执长明祭灯,以及看守陵园。在本村,一年有6次公主陵祭祀。若以时间顺序排列,为大年初一祭、清明祭、阴历5月的“奶品祭”、阴历7月的“整羊祭”、阴历9月的”新粮祭”、腊月27日祭等。在这些祭祀上,除了珠腊沁人,还有很多外地还愿者赶来参加。原公主陵于1966年在“文革”中被毁。即便在“文革”中,人们也在自家院内祭祀,因此,可以说公主陵例祭从未中断。1989年8月重建。

      笔者了解到,经过了300年的漫长岁月,公主已由历史人物变成了珠腊沁村的保护神,村民对公主的信仰也具备了民间信仰的一般性质。通常,信仰在俗民心理层面上的表现主要为尊崇、畏惧、依赖等。乌丙安曾说:“检验民间信仰的性质,首先取决于民间信仰现象中的崇拜;只要有了崇拜,不论其崇拜的程度如何,就可以测定出它的民间信仰性质。”(注:乌丙安:《中国民间信仰》,13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笔者通过对公主陵祭祀仪式,以及祷词、禁忌等的调查了解到,珠腊沁人对公主神是崇拜和信仰的,公主信仰有着民间信仰的一般性质。这一点应当另题论述。

      目前,关于公主的民族志资料一共有三种:一是文字记载;二是祭祀仪式;三是民间传说。其中,文字记载,包括康熙祭文在内的官方资料,虽然为我们提供了有关公主生卒年月及其政绩等有价值的信息,却不能回答民间的公主信仰何以形成的问题;公主陵祭祀是一套严密的仪式规程,构成了公主信仰实际的行为表现方式,祭民们以这套仪式祭祀着公主神,向她供奉并祈求护佑。这里,虽然神与仪式密不可分,但仪式本身也不能解释公主这尊神的民间信仰渊源。而能够回答公主这尊神的历史形成问题,帮助我们勾勒出公主信仰形成过程中民众心理轨迹的资料,则只有以公主为主人公的一系列传说。可以说,传说储存了公主信仰最鲜活的信息。公主信仰的形成过程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从传说到信仰的过程。这个过程,正是本文所要深入解析的个案对象。

      三、公主传说与信仰

      公主传说按其内容来分类,共有下嫁传说、行善传说、迁陵传说、显灵传说等四种类型。其中下嫁传说讲的是公主在下嫁途中的一些具有纪念意义的事件;行善传说讲的是公主在巴林行善造福的故事;迁陵传说讲的是公主去世后其陵园屡遭迁移的经过;显灵传说讲的是公主陵迁到珠腊沁村后公主屡次显灵的故事。公主虽然是珠腊沁的地方保护神,但其传说的形成与传播范围并非仅限于本村,而辐射了整个巴林右旗,并形成了一条风物传说带。

      1.下嫁传说

      柳田国男曾说,传说必有纪念物。(注:〔日〕柳田国男:《民间传承论》(日文),《柳田国男全集》第28卷,454页,筑摩书房1890年版。)公主下嫁传说的纪念物集中在巴林桥到大板这一地带。这是公主送亲队伍进入巴林境内到达王爷驻地的必经之路。这些传说主要解释了送亲队伍所经过的几处地名的来历,它们关系到公主下嫁途中的一些具有纪念意义的事件。公主下嫁事关重大,对于团结巴林部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而且对于后来动员蒙古军统一全国产生了积极意义。从另一个角度,山就是从当时的巴林民众角度上说,这是他们的王爷迎娶金枝玉叶,因此公主进入巴林境域后的每一个举动无疑都被认为是十分新奇和值得纪念的。这一思想在下列传说中得到了反映。有一则名为“土炕川”(注:纳·宝音贺希格搜集《昭乌达地名传说》,140页,内蒙古文化出版社1999年版。本文从《昭乌达地名传说》一书中运用的传说资料均系笔者汉译,在此向纳·宝音贺希格先生致谢。)的传说中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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