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看一个例子。 圣伯夫采用简洁动听的措辞说《恶之花》“是一座建筑在文学堪察加边远尽头的小庭园,我称之为‘波德莱尔游乐场’(又是玩弄‘字眼’,才智之士对此可以引以为冷嘲:他竟把它叫作‘波德莱尔游乐场’。只有喜欢引用这类货色的饶舌家一类人在宴会上谈到夏多布里昂或鲁瓦-科拉尔时才可能做得出来,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波德莱尔是何许人)。”最后他竟用这种奇谈怪论作为结束:确定无疑的是波德莱尔先生“受到重视,让人们看见了,人们果然看到一个怪人走进门来,在人们面前出现的原来是一位彬彬有礼、毕恭毕敬、堪为表率的候选人,一个可爱的小伙子,谈吐高雅,在形式上完全是古典式的”。(注:普鲁斯特《驳圣伯夫》,江西: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2年,第98页。) 这是普鲁斯特对圣伯夫评价波德莱尔的再评价,括号内为普鲁斯特的批注。普鲁斯特非常不赞同圣伯夫对波德莱尔的评价。我们这里暂时不去讨论谁是谁非,而只是关注评论本身产生的意义层次问题。 我们看到,在这段评论里有几个层次,按照评论的生成顺序是这样的:作品(《恶之花》)、批评(圣伯夫对波德莱尔的评价)、再批评(普鲁斯特对圣伯夫评价的评价)。《恶之花》是进行批评的基础,它是一个最初的文本,批评是在它之上产生的,而批评可以是面对一个文本的诸多批评的并列,也可以是对批评的再批评。后一种批评方式比前一种多出一个评价的层次(不过在这里并不是最关键的)。当然批评是可以叠加式进行的,比如韦勒克在提及这段公案时也基本上持与普鲁斯特相近的观点,不过出于一个批评史家的职责,他更理智地描划了圣伯夫的整体批评思想,在指出他的批评理论缺点的同时,也指出圣伯夫对于那个时代而言“有充分的和完整含义上的代表性、规范性,绝对不容忽视”(注:雷纳·韦勒克《近代文学批评史》第三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年,第84页。)。 以上的批评文本与作品文本一道构成了文本阐释的一部分,不过这里要着重说明的是,文本阐释这个概念并不同于文学批评。应该说文本阐释与文学批评在很大程度上是重合的,文本阐释的最佳实践领域就是文学批评。不过它也有与文学批评截然不同的性质。从范围上来看,文本阐释包含文学批评,文学批评的几个层次(上面列举的),文本阐释同样包括在内,它超出文学批评之处在于文本阐释更注重对批评的反思,对文学批评中所展现的文学场域进行方法论和本体论的思考,进而得出文本阐释学的理论观点。它由文学批评中来,又超出文学批评,进入哲学的思考。 这里要对文本阐释进行一下意义层次划分,不过这种划分应该小心翼翼地避免一种误解:认为这种层次是意义一产生出来就具有的;意义,无论是在意义充实过程中的哪一个阶段都会有这样的层次划分。这种误解很容易就会产生,因为无论怎样强调意义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它都会导向一个后果:以一个文本的形式把这种阐释思想固定下来,并且在随后的阐释中把这种动态的意义以通观的方式进行总结,这是反思理性必然要做的事情,也是黑格尔理性主义的强大影响。而这一点恰恰是反思理性的一大弊端:忽略过程本身的意义,只关心结果。所以,叠加的文本阐释会自然地将动态过程当作一个有头有尾的切片,将进程置换为结构,虽然它通过这种方式产生了新的意义,但是作品文本所表现的原初世界的意义却变得稀薄起来。 下面的划分不是从所谓的生活基础开始的,即不是从作品文本所表现的生活世界(注:生活世界概念来源于胡塞尔《欧洲科学危机与超验现象学》(张庆熊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同时它还源自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陈嘉映修订本,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版)中分析的此在有限生存的概念。重点是人在生存中的直观体悟。这里用生活世界来代替“现实生活”的提法,一是因为生活世界概念比现实生活概念要广阔一些,而且它不那么客观化,好像只是一堆材料,它是人对他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的发现,有更多的主体因素;二是为了避免以前的“文学从现实生活中取材”的文论观点,这种观点把现实生活当作文学作品的根源,是先于文学作品的东西。而我这里恰恰认为生活世界是在文本阐释中被发现的基础,它是后于文学作品的。这是两种根本不同的文论观念。详见下文的说明。)意义开始,虽然一般都认为生活世界意义是文本阐释意义的基础。(注:时下的文学理论往往认为文学作品所表现的生活世界是最基础性的东西,所以生活世界理应排在文本阐释的最初位置。但这里却并不持这种平面化的看法,而是从阅读顺序的角度来探讨文本阐释问题。)这里以主体注意力的顺序为划分准则,以主体渐次意识到的层次来分层,用现象学描述和分析的方式,进行反思,寻找本体性的基础,甚而进入无意识层次。 1.文本自身的意义 首先闯入主体注意力的一定是一个公共平台性的东西,这就是文本。这个文本有点泛化,指的是对象的直观性表现,如果缩小一点儿,在话语领域内,就是文字描述。比如我们首先读到《恶之花》这个文本,沉浸于每一首具体的诗中,体味其意韵,才能对其进行评判。再如我们看书法展,首先看到的是作为客观对象摆放在桌上或挂在墙上的条幅,然后观赏到书法,理解到书法的妙处。这幅书法就形成文本的意义,它摆在那里,在一个公共交流的空间中,等待欣赏者对它发表见解,进行阐释,至于书法的作者是谁,暂时不是考虑的问题。(注:当然会有那种先看作者再发表评价的现象,这是一种比较初级的阐释方式,这里暂时不对这种阐释方式进行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