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流变中的“工人文学”(一)

作 者:
藏策 

作者简介:
藏策(1962-),男,上海人,天津人民出版社学术选题策划编辑。天津人民出版社 编辑部,天津 300020

原文出处:
淮南师范学院学报

内容提要:

晚清以来中国近代政治的腐败,致使文学不得不对政治进行某种“过度补偿”。在这种“补偿”过程中,文学把自身当成一种宣传的工具,而遵循“大众传播”的话语规则:为了扩大宣传的实际效果——扩大受众面——于是以所谓“大众语”来替代知识分子具有先锋性的话语形式“白话文”,以所谓的“民族形式”来取代西方的文学形式“fiction”等。但这一过程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文学自身的扭曲、变形,使其成为“非文学”甚至“反文学”。同时,这种对“民间”的想象,还建构起了一个左翼文学的乌托邦,从而使得一切非文学、反文学的东西,都得以合法化、主流化、权力化了。“工人文学”是中国文学中文学水平最低的一种,但它上有左翼文学的话语资源,下有改革文学、现实主义冲击波等的变相继承,今日虽已边缘化,仍值得深入研究。文章以对“工人文学”的研究楬橥了20世纪中国文学的“退行”过程。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4 年 08 期

字号:

      [中图分类号]Z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9530(2004)01-0001-015

      小引

      在有关“重写文学史”的话题,已引发了广泛深入讨论的今天,许多失踪者以及被以往文学史那种既定叙述所遮蔽的盲区,都得以陆续浮出水面。比如“沦陷区文学”、“文革时期地下文学”等等。然而,曾在20世纪50-60年代独领风骚的“工人文学”,在近年来却似乎并没有引起研究者们应有的关注。究其原因,不外有三:1、缺乏文学价值;2、思想观念陈旧,虽也属边缘群体的写作,但却是“遵命文学”而非“异端”;3、文化含量低、可读性差,且缺少商业利用的价值。然而,这种以“工人作家”写“工业题材”为基本特征的“工人文学”,作为一种在世界文学史的范围内都并不多见的极为特殊的文学现象,其研究价值却是不容置疑的。美国著名比较文学学者奥尔德里奇,曾做过一个有趣的比喻。他认为,就如蚂蚁和大象作为生物学家的研究对象具有同等价值一样,任何文学,无论大国或小国,东方或西方,对于批评家也都同样是合法的研究对象[1]。奥尔德里奇的比喻自然也适合我们对待“工人文学”的态度。事实上,那种以“文学性”即是否“经典文本”作为文学研究惟一取舍标准的做法,不仅是太过褊狭的,而且也是根本就难以做到的。纵观20世纪的中国文学,真正能经得起推敲的所谓“经典文本”,其实并不太多,即便是“新时期文学”以及其后的文学,其到底具有多少“文学价值”,也是值得怀疑的。那些被冠以“某某经典”并大量涌入市场的图书,往往都是出于商业运作的考虑,而非学术的评判(且不说经典何以成为经典,及其建构过程)。在这种“经典文本”犹如凤毛麟角的情况下,中国文学的研究者难道真有可能把那么多“非经典”的文本统统拒之门外吗?

      其实,那种旨在凸显“文学性”、“内部规律”之类的诉求,从某种程度上说,亦可理解为是针对长期以来用庸俗的政治学、社会学教条取代学术研究的僵化模式的一种反抗。其作为特定语境中的一种话语策略,是有重要意义的。但进而将其奉为文学研究的某种金科玉律,则是缺乏根据的。西方学术界之所以在“语言学转向”之后,还要再进行“意识形态转向”,就很能说明问题。有学者就曾发问道:“‘文学’价值是什么?它就那么重要吗?‘文学’能说明它自己吗?现在忽然评价那么高的‘晚清小说’,文学价值就那么高吗?所以,离‘文学’远一点就远一点吧。”[2]

      “离‘文学’远一点”,乃是为了更好地对其加以审视。这也正是本文写作的出发点。

      一、“工人文学”是“左翼文学”发展的必然

      1、文学的“退行”

      “工人文学”绝不是所谓的“当代文学”中的一个孤立现象,对其只做些作家作品的分析,是难有启获的。而必须将其放到20世纪中国文学的话语流变中,去做一番历时性的考察。有些学者把20世纪中国文学的发展轨迹,描述为一个从五四前后的辉煌起点,向后不断退行、不断下降的过程。下降的起始点有人定在1928年的“革命文学”,有人定在1937年抗战时期的文学,而谷底则是文革十年。[3]笔者完全同意这样的描述,但却并不满足于这样的描述。笔者试图在话语分析的基础上,进一步揭示这种“退行”现象的深层,并以此来分析“工人文学”的话语资源、修辞策略等。

      杰姆逊曾说:“在过去的语言学中,或是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有一个观念,以为我们能够掌握自己的语言。语言是工具,人则是语言的中心;但现代语言学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成为一场哥白尼式的革命……当我们说话时自以为自己在控制着语言,实际上我们被语言控制,不是‘我在说话’,而是,话在说我’。”[4]

      米歇尔·福柯的话语理论表明:作者仅代表着文本话语的统一性和连贯性,而并非写作文本的说话者个人。因为人的主体本身就是语言的构成物,没有语言可以有人——生物的人,但不会有“主体”。作者作为一个主体,当然也是话语构成的。他并非想说什么就能说什么,当没有话语资源的时候,他只能无话可说——沉默。[5]

      阿尔图塞把意识形态定义为:“个人与他的现实存在条件之间的想像性关系之再现。”[6]

      阿尔图塞的意识形态理论,从法国学派精神分析家雅克·拉康的“镜像理论”中汲取了不少灵感。他进而指出:人的无意识也是意识形态的,意识形态从外部建构了人们的“本质”和“自我”,所以人们所谓本质的自我只是一种虚构,而真正占据其位置的只是一个有着社会生产身分的社会存在,即“主体性”。人对其自我的看法不是自己产生的,而是文化赋予的。

      在这样的认识前提下,对20世纪中国文学“退行”现象的分析,就会呈现出一个与以往不同的面貌。“五四”新文学(准确地说是前于“五四运动”的新文化运动的文学)的产生,绝不仅仅是文学形式上的“进步”,而是有其深刻的意识形态背景的。对以文言文为代表的旧有的文学样式的扬弃,也并非由于其“文学价值”不高,而是因其大多已沦为专制主义意识形态编码(周作人称之为“载道的文学”)的缘故。只有引进新的话语资源,才可以有效地颠覆这些“载道”的意识形态编码。而新的话语资源则又主要来自西方。近年来,一些学者明确提出“没有晚清,何来‘五四’”,将新文化运动的上限提至了晚清[7]。此论虽然不错,但有一个问题却似乎被忽略了,那就是小说文体的改变——从小说到fiction(西方小说)——却是以“五四”作家鲁迅的小说为先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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