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家和作家是一对欢喜冤家,两者之间存在着一种相互印证和相互牵制的微妙关联。批评家总难免得罪一些作家,而恼火的作家往往会出言不逊,典型如歌德的叫喊:“打死他,这狗东西!他是一个批评家!”(注:转引自黄燎宇:《尴尬人做尴尬事——批评家的批评》《外国文学》1996年6期。)相对于西方的文学环境,当代中国的作家和批评家的关系似乎并不那么紧张,尽管也有王朔这样的作家奚落批评家是阉人,但总体上还是呈现出和睦共处的人文生态。 在不少世人的眼中,批语家是因为没有足够的才气搞创作,才只好退而求其次,不尴不尬地操起了批评的行当。也不时地会听到作家对批评家的抱怨,认为对方对自己作品的缺点的分析,是眼高手低的指责和嫉妒。对于许多批评家而言,他们所从事的事业的某种派生意义,是他们心头的暗伤。尤其是那些创作理想幻灭之后转向批评实践的批评家,为人作嫁的服务性质沉重地压迫着壮志未酬的灵魂。 批评也是文学,批评家对于作家和作品的解读与阐释,同样可以体现独创性,展示艺术潜质。但是,要指望批评比其批评对象更出色,更永恒,似乎并不是易事,红学专家与曹雪芹毕竟不能混为一谈。毋庸讳言,批评确实有某种程度的派生性质,这与编辑和翻译有类似的特性,一如社会上形形色色的服务性行业,尽管从不显山露水,但那种甘做幕后英雄的敬业精神,往往更值得崇敬。批评家没必要喧宾夺主,故意地混淆创作与批评的界限,甚至不妨承认批评的从属地位与寄生性质,这不但无损于批评家人格的独立与完整,反而体现出诚实、谦虚、奉献的美德,但批评家不能做寄生虫。 由于批评的这种尴尬地位,决定了批评是一种冒险的事业。如果失去了人格的独立性与审美的独立判断,批评家倾其所有才华的奋斗,也仅能使自己成为—个暖昧的、模糊的“影子”。事实上,在批评家漫长的精神历程中,有着太多的力量诱惑他,甚至强迫他变成—个寄生虫。 在文学史上,稀罕的永远只能是那种如别林斯基所言的“作为行动中的美学”的、特立独行的批评,多产的从来就是那种依附于种种外力的“寄生批评”。就“寄生批评”的形态而言,大致有几种类型: 权力寄生。在任何一种政权形式的国度里,“御用文人”似乎都是必不可少的角色。他们是西方国家的一些批判性知识分子所抨击的“看门狗”,也就是鲁迅先生所说的“帮忙文人”:“中国向来的老例,做皇帝做牢靠和做倒霉的时候,总要和文人学士扳一下子相好。做牢靠的时候是‘偃武修文’,粉饰粉饰;做倒霉的时候是又以为他们真有‘治国平天下’的大道,再问问看。”(注:《鲁迅全集》第四卷,33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他们听令于权力意志,在其文字中,他们仅仅充当—个话语转述者的角色,他们在用“我”和“我们”的人称进行发言时,从来都是虚张声势,他们的主体性被幕后的强权铁腕所牢牢掌控,充当近似于傀儡的话语工具。这一类批评多采用“不容置疑”、“毫无疑问”等专断的语气发言,体现出一种党同伐异、定于一尊的一元化倾向。在文学观念上,这类批评把政治目标作为优先性标准,文学的审美价值与形式智慧服务于文学的政治目的,体现出鲜明的功利主义和工具主义的价值取向。权力寄生付出了丧失人格独立性的代价,甚至“反误了卿卿性命”,但总有人前赴后继地走上这条道路。对于其中的奥秘,法国著名社会学家布厄迪尔在《自由交流》一书中有精彩的论述:“大概是他们个人对国家有许多期待吧,事业啦,勋章哪,等等,等等。这些东西往往是很可笑的,但是它使人们依恋国家,并且接受国家的控制。此外还有一条规律(可以称为日丹诺夫规律),即文化生产者在他的特定领域里越是没有作为,越是没有名气,他就越加需要外界的权力,也就越热中于寻求外界的权力(教会、政党、金钱、国家,总之依时间地点而定)以抬高自己在本领域内的身价。”(注:皮埃尔·布厄迪尔、汉斯·哈克:《自由交流》,72、17-18页,三联书店,1996。) 商业寄生。为金钱而帮闲凑趣,呐喊助阵,是那些受豢养的门客难以摆脱的宿命。20世纪90年代初期鼓噪一时的“文学危机论”和文人下海风潮,使不少文学留守者急切地寻找拯救文学与拯救自己的对策,在病急乱投医的情境下,呼唤日渐遥远的轰动效应成为一种普遍心态。为了使文学显得“有用”,能够养活自己,不少陷入困境的文学期刊开始拿出不少版面来刊登“广告文学”,一些在20世纪80年代呼吁文学回到自身的批评家也开始重提文学的现实功用。更为重要的是,许多文学工作者最为关心的不是文学有没有“用”,而是害怕自己在消费大潮中变得“无用”。因此,在消极的层面上,文化批评在20世纪90年代的复兴可以视为文学主体放弃自身的独立性,并试图借此重新返回中心的努力,批评的功利性、依附性、消费性得以充分显现(注:参见拙著《准个体时代的写作——20世纪90年代中国小说研究》,377-378页,上海三联书店,2002。)。商业对文学的招安,是世纪之交中国文学最为突出的现象。反映在文学批评领域,就是“雇佣批评”开始泛滥。为了炒作,出版商雇请知名批评家召开形形色色的“作品研讨会”,批评家们也知趣地慷慨美言,顶多是“大表扬小批评”,以此换取所谓的“车马费”,而出版商们则以低谦的价格买取批评家的名头,在各大报刊发表新闻通稿,借批评家的名义来进行肉麻的吹捧。这样的“会议批评”已经丧失了批评的本质,沦落为商业的应声虫。正如布厄迪尔所言:“总之,必须控制新闻界,迫使它为企业作免费宣传。企业在文艺资助上投资,利用新闻界,使它为企业捧场、扬名,等等。经济对文化生产的影响,一般是通过报刊,通过报刊对文化生产者(特别是其中缺乏自主性者)的诱惑,通过报刊对作品的促销作用以及文化产品商(出版商、美术馆馆长等等)来实现的。艺术、文学、科学,这些自主性领域反对商业法则,而今天主要是报刊将这些商业法则强加给这些领域。这种统治从根本上说是致命的,因为它有利于直接听命于商业需求的产品和生产者。”(注:皮埃尔·布厄迪尔、汉斯·哈克:《自由交流》,72、17-18页,三联书店,1996。)今日的一些批评家和那些在新闻通稿后面挂名的记者—起(这些稿件往往不是署名者撰写的),以所获取的报酬为标准而不是以作品的艺术品质为标准,不辨妍媸地为书商促销。 话语寄生。今日的批评,少有那种直来直去的、一针见血的文字,不少批评家都大段大段地罗列那些大师们的言论,操练着精神分析、原型批评、历史批评、新批评、后现代批评等五花八门的批评流派的十八般武艺,用统一的腔调说着大话、空话、假话,几乎用同一种腔调将简单的道理说得深奥无比,将简单的问题变得异常复杂,又把复杂的问题简化成符号和公式。近几年一直有人在讨论批评的“失语”现象,事实上批评界并非喑哑无声,而是陷入了鹦鹉学舌的喧哗之中,在所说的话中没有自己的观点和思想,贩卖的全是别人的东西,紧跟着不断涌入的西方精神思潮,不断地恍然大悟和不知所措,被话语创新的狗撵得狼奔豕突,无法安静下来思考—些真实的问题,而总是被一些看似新潮的“伪问题”所控制。在这样的追逐中,批评主体就陷入了如维特根斯坦所言的“记者型哲学家”的困境,不是人在说话,而是所说的话在奴役着说话者。更常见的话语寄生现象是,一些所谓的跟踪批评惟作家的马首是瞻,引经据典地吹捧作家的新发现与新突破,在长期的习惯中养成了只会阿谀奉承的奴才性格。还有一种逆反性质的“骂派批评”,专挑作家的刺,甚至于不看作品就大放厥词。这种姿态正如罗洛·梅所言:“如果意志始终停留在抗议上,它就始终不得不依赖于它所抗议的东西。因此,抗议乃是发育不全的意志。它像儿童依赖自己的父母一样从自己的敌人身上获得动力;而这迟早会把意志的内容掏空。因为你始终是你敌人的影子,随时随地须等侯他采取行动然后你才能采取行动。”(注:罗洛·梅:《爱与意志》,208-209页,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7。重点号原有。)从这种角度来看,这样的批评是在寄生焦虑驱使下的反抗,但最终还是难以摆脱对对方的依赖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