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1895-1990)先生曾以“三史释今古,六书纪贞元”来总结自身学术生命的历程,以标示两个身份:哲学史家和哲学家。作为近代以来少有的自成体系的哲学家,“六书”(《新理学》、《新事论》、《新世训》、《新原人》、《新原道》、《新知言》)记载了冯友兰企图以民族精神之精华救亡图存的心路历程,虽然这一宏愿由于多方面的原因并未彻底得到实现,但这种努力的价值和意义是值得充分肯定的。 冯友兰不仅是一个著名的哲学家,而且也是一个非常成功的教育家,他在留学美国期间,颇留意西方教育思想,受杜威的实用教育思想影响较深,自1923年从哥伦比亚大学学成归国,冯友兰的学术活动基本上都是在高校中度过的。在长达六十多年教书育人的过程中,他不仅积累了丰富的教学经验,培养了数以百计的优秀人才,而且亲历了许多教育管理实践工作,尤其是在20世纪30-40年代,他不仅担任清华大学(西南联大)文学院院长长达十八年之久,而且作为校务委员会主要成员参与了学校许多重大决策,留下了大量有关教育问题的真知灼见与宝贵经验。由于他在哲学方面的成就太引人注目,以至于对他在其他方面包括教育方面的成就人们研究不够。这里对冯友兰的教育哲学作一个初步的探讨,以请教于方家。 一、新旧之学 “五四”运动期间,冯友兰在河南进步期刊《心声》创刊号上撰文,提出了新学生与旧学生的区别。针对当时国人究竟何为新学旧学的争论,如私塾之学和洋学,读八股策论和研究科学之间的争论,冯友兰从“救中国于危亡”角度进行辨析,澄清了当时一些似是而非的模糊认识。 冯友兰指出:“新学生专心研究学问,旧学生专心读书。”“书籍者,纸片上之学问也,纸片上之学问,不过先王之刍狗,古人之牙慧耳,吾所谓老套者也。古来所谓大发明者,其所发明决非自纸片得来。纸片所载,皆古人所已发明者,若一社会之学生,专研究纸片,则尽其能事,亦仅能成‘述者之明’,断不能成‘作者之圣’。而此社会必永为古人所束缚,终无进步之一日,此理之极易明了者也。”[1](P619)他进一步对新旧学生区分道:“新学生注重实际,旧学生注重空谈。”“旧学生所研究之学问,不外义理、考据、词章三者而已。……然其最劣之点,则在专究纸片。”由此他批评了当时的教育流弊,指出“其研究科学也,不以实验为主,……无论其所研究,为若何新而又新,吾必谓之旧学生。是故新学生之研究学问也,不求壮纸上之观瞻,但求切现在之实际。”[11(P619-623) 冯友兰在这里有力地批判了中国传统治学方式中重书本而轻实践的流弊,他言辞异常激烈地指出“吾国历来旧学生皆误于‘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之一念。崇拜老套,达于极点。……此所以几千年来,永为纸片所束缚,沈沈无一毫生气也。”他接下来举例论证,如牛顿、瓦特、托尔斯泰之巨大成就,均非来自古文时文,而是来自一草一木、一颦一笑的具体实践。显然,冯友兰在此立论的现实背景,乃是痛感当时旧中国的积弱无力,而试图从学问之新旧的角度予以扶匡。那么,旧学生“只研纸片”的陋习是如何形成的呢?他认为这是因为旧学生仅以读书为目的而造成的,“新学生以研究学问为目的,读书为手段,而旧学生即以读书为目的,此其根本之差异也。” 接着冯友兰又从时代观念之不同上区分了新旧学生并深刻揭示了旧学生旧观念之危害:“新学生注意现在与未来,旧学生注意过去。”“吾国旧学生,贵古而贱今,专究‘亡羊’而不究所以‘补牢’之方,专究失之东榆,而不究所以‘收之桑榆’之道,此神州之所以陆沈也。”[1](P620-621)由此他主张“‘知来’为目的,‘察往’为手段”,从而把被颠倒了的“察往知来”的关系恢复了过来。这一点在已进入21世纪的今天尤其显得重要。 冯友兰认为新旧学生的第三个分别是:“新学生之生活,为群众的,旧学生之生活,为单独的。”并号召:“吾人欲为社会所尽力,则必先养成群众之生活之习惯,以备将来之应用。……谓宜养成博爱平等诸美德,‘善与人同’,以诚心联益友,而共为社会尽力焉。此新学生宜努力者也。”为此,冯友兰对传统学人“以隐遁山林为高,以不治生产为雅,以雅奇立异,荡检逾闲,为风流自党”的名士人格持否定态度。他指出在少数专制渐让位于多数共和的时代潮流中,“举凡旧学生一切不近人情之习惯,皆新学生摧陷廓清之者也。”这里批判的锋芒表面上指向的是传统儒家名士人格,而从本质来说则深刻抨击了中国封建社会基本的价值取向,充分显示出冯友兰作为一个北京大学刚刚毕业的青年学子的思想倾向与济世情怀。 这就是他警示“旧学生”,而呼唤“新学生”的早期教育主张,也是冯友兰教育哲学思想的逻辑起点。冯友兰早期的这一重当前、重实践、重创新的现实主义教育取向,在他留学美国后与杜威的实用主义教育思想形成共振,归国后又被中国社会进步的现实需要所强化,从而左右了他未来教育哲学的基本走向,追求教育创新由此而成为冯友兰终身的教育理想。1989年春天,冯友兰在对《中国青运》记者谈“五四”时,又重提他的这篇早期文章的主要观点,表明这一思想在冯友兰教育思想中是自始自终的。二十年代是冯友兰教育哲学思想的奠基阶段,其角色定位是教育哲学的探索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