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形态理论之所以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传统中一直是一个辩论的焦点,“正是因为在马克思主义内部意识形态理论一直支撑的认识论和政治的重负。”(注:Mapping Ideology,edited by Slavoj
,Verso,1994,p245.)意识形态问题虽然具有双重意义,但本质上是一个政治实践问题,不是抽象的知识问题。从卢卡奇、葛兰西到拉克劳,西方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的发展一直与这一理论洞见有关。 一 卢卡奇的《历史和阶级意识》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圣经”,也是意识形态理论的重要源头。伊格尔顿指出,《历史与阶级意识》的重要意义在于,使意识形态问题从单纯的知识论问题转变为阶级主体的自我认识和自我塑造问题。意识形态不是与科学相对的虚假意识,它不是抽象知识论问题,也不是一般的社会理论问题,而是关系到一个阶级命运的政治问题。对卢卡奇来说,物化意识的批判和无产阶级意识的合法性证明政治是意识形态理论关注的焦点。他理论的意义在于它恢复了意识形态概念的政治伦理内涵。 卢卡奇的思想出发点是黑格尔的“实体即主体”的思想。在他看来,“思想”和“存在”并不是两种独立的实体,“在它们彼此‘协调’或者‘反映’,彼此‘平等’或‘一致’(所有隐藏着一种严格的两重性的表达)的意义上,不是同一的,它们的同一性在于,它们是完全相同的真实的历史与辩证过程的不同方面。”我们之所以能够理解事实,不是因为现实独立存在于主体之外,为我们提供了真理的客观标准,而是因为客观世界是在主体参与下形成的,是主体对象化结果。“现实不是现存的,而是变化的——而要变就需要思想的参与。”(注:George Lucacs,History and Class Consciousness,1971,London,p204.)这一构成论社会观显然比起预成论或机械决定论更能赋予意识形态以积极的意义。一旦我们认识到,主客体相互作用是现实实在本身的内在结构,马克思主义就从历史发展规律的科学,转变为无产阶级对自身历史处境和解放的可能性的领悟。一切社会知识都与特定历史情境的实践筹划有关,具有不可根除的伦理—政治维度。从普遍意义上说,每个阶级都有自己的立场,因而都有自己的意识形态,意识形态是政治主体形成的可能性条件。意识形态的“他者”不是科学,而是物化意识,是否认社会意识的阶级和政治根源的虚假意识。“这种否定意义上的意识形态‘他者’或对立面,首先不是‘马克思主义科学’,而是整体性的概念。”(注:Mapping Ideology,edited by Slavoj
,Verso,1994,p180.)这个整体性概念就是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 为了保存列宁赋予意识形态的积极内涵,又不放弃马克思意识形态概念的批判意义,卢卡奇区分了积极意义上的、每个阶级作为政治主体所必须的意识形态与消极的、虚假意识意义上的意识形态。两者的区别在资本主义社会就对应于物化意识与无产阶级意识。物化意识与阶级意识的区别不在具体内容,而在于它们是否具有把握社会整体性的能力。物化意识不是在一般描述意义而是在伦理政治意义上是虚假,因为它阻碍了人们对社会整体性的把握和实践改造。从描述意义说,物化意识把一切社会关系还原为物与物的关系,不是不真实的,相反,它是非常真实的,因为物化是生活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每一个人的必然的直接的现实。但是,这种真实只是主观上的真实,而不是客观意义上的真实。“社会和历史形势中主观上被认为是合理的东西,即成为‘正确的’的东西。同时,从客观上看,它绕过了社会发展的本质,没有准确查明并表达它。”(注:George Lucacs,History and Class Consciousness,1971,London,p50.)物化意识停留在知性的经验意识层次,而积极的意识形态是能把握历史的内在趋势和客观可能性,而这正是黑格尔意义上的理性。 与资产阶级物化意识相对立的是无产阶级意识,它是积极意义上意识形态的真正形态。卢卡奇说:“现实仅仅作为一个总体时才能被理解和领悟,而仅仅只有一个本身是总体的主体才能加以领悟。”(注:George Lucacs,History and Class Consciousness,1971,London,p39.)而无产阶级正是这样的阶级,因为它既是历史的客体,又是历史的主体。一方面无产阶级是大工业的产物,是历史的客体,另一方面,无产阶级是历史的主体,他的生存方式本身就隐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秘密。一旦无产阶级意识到资本主义这个异化的世界是自己的创造物,就能洞穿物化意识的迷障,恢复自己被异化的本质。无产阶级意识是人类解放的伦理—政治化身,在他身上阶级的特殊立场与人类解放的普遍诉求之间的张力得到和解。对无产阶级来说,政治的可能性既依赖于对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批判有关,也依赖于阶级意识从自发到自觉,形成一个自觉表达自己利益和要求的世界观。意识形态内生地具有霸权性和政治性。卢卡奇的意识形态理论具有深远的意义,它实现了理论范式的转化,从知识论立场转向伦理和政治立场。 但是,卢卡奇的研究方法存在着致命缺陷。首先,他是以一种本体论的语言讨论一个本质上是经验和历史的问题。在他看来,从资产阶级的物化意识到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是历史的辩证结构本身决定的,无产阶级只是充当了历史本身的自我认识的工具、理性的和道德化身。然而,无产阶级意识如何从自发的经验层次上升为自觉的阶级意识,卢卡奇没有给予具体的解释。卢卡奇混淆了“是”与“应当”问题。无产阶级意识应该成为历史变革的动力与它是否起革命的作用是两个不同的问题,前者是一个规范问题,后者是一个经验问题,而沟通两者的关键正需要研究无产阶级意识的具体政治表现。意识形态不是一个阶级的内在意识问题,而是现实的政治问题。只有当一个阶级形成了有别于现存社会的道德政治视野,内化为现实的政治动机时,起到政治动员作用时,它才能从实体变为主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