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认为,“最杰出的艺术本领就是想像力”。马克思说:“想像力,这个十分强烈地促进人类发展的伟大天赋,这时候已经开始创造出了还不是用文字来记载的神话、传奇和传说的文学,并且给予了人类以强大的影响。”想像力之于文学这门审美艺术的确非常重要。中国文学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叙述追求、叙事走向、审美趣味说明了当代出产的文学作品正越来越背离文学的“虚拟”精神。中国八九十年代出现的阅读由虚到实的转变过程,展现的正是中国社会民众审美阅读趣味的启蒙、理想、浪漫转向于实用、消费、功利,用这来解答当下文学的虚构危机就一点也不稀奇了。 虚构精神:文学存在的永恒命题 想像力一直被视为文学创作的灵魂,文学中的想像力不但是考验一个作家虚构“社会、历史、民族、国家”这类宏大主题“纸生命”谱系再造的试卷,更是测量写作者驾驭“家族、个体、性别”这举弱小“群体”被挟裹在消失了的“集体记忆”里的生存境遇各个岩面的恢复能力。文学是建立在想像力基础上的虚构“空间”、“历史”,它作为一种精神趣味的支撑,需要长时间营构和培养。文学叙事以“想像力”和“虚构力”作为其根本特征,它建立在精神“彼岸”而又观照现世“此岸”,给人以生生不息、滚滚而来的涌动感。 几千年来,由于中国“史传”实录文化的格外发达,史传文字的写实功能束缚了文人的想像虚构能力,文学(小说)不过是“丛残小语”(东汉桓谭语)、“刍荛狂夫之议”(东汉班固语)。“史贵于文”的固有观念滞阻了当时文人创作“想像力丰富”、“虚构多于事实”的小说,而落入了“有说必实”的史传写作、阅读传统泥淖窠臼,以至于到明朝万历年间,虚构小说文体已十分发达时,仍有文学研究专家坚持小说“实录”的观念:“近实者为小说,近虚者非小说。”(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九流绪论”下)。史传文字直接产生的结果是:文学难以摆脱史传文字实录精神带来的谨严慎独、状摹细节、忽略情感和实写情态,这对靠虚构自由想像翱翔来“再造空间”传达美感、挞伐丑恶的文学无疑是致命的。清代学者纪晓岚更是固执地对《聊斋志异》《水浒》《西游记》《三国演义》诸种小说建立在想像基础上的虚构不能容忍。 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消费主义”的稀释下,文学“虚构”、“再造”中国历史空间的愿望破灭,“想像中国的方法”回到了庸常历史的情态再现(Representa-tions),一些作家从此醉心于拆析日常生活的细节不能自拔;一些人补缀历史碎片,凭吊自身留下的印迹;一些人臆想“本文世界”开掘老祖宗留下的奇特文化“景观”、“思维”——一些“过剩”民族资源:深宅大院、三寸金莲、红布肚兜、翁媳爬灰、长幼乱伦等等。更有新一代的作家,审丑、游戏、畸欲、调侃、庸常成了他们文学中的关键词,文学很快被拉下“神坛”,作为嘲讽的对象大加挞伐,“消遣(费)中国”的时代由此到来。当代中国文学就是以如此的“文学景观”对接现实“中国”的,“叙事”的虚构想像能力遭遇到前所未有的“枯竭”。 复制仿真:伪经验横行时代的叙事利器 20世纪90年代,科技成果大大丰富了人类的接触界面,计算机、互联网、电影、有线电视、VCD、DVD、手机短信等大大催生了技术经验理性的滥觞,当虚拟机器将全球的各类资讯源源不断的汇聚输向人类大脑皮层的时候,虚幻的“伪经验”就产生了,文学擅长的人性经验倾诉演蜕为技术经验的复制仿真。滞后于第一世界发达国家的中国现在正日益成为“伪经验”的最大输入国,国外同步电影、光盘和本土其它艺术门类所传达的经验、情节链是中国作家汲取叙事经验“营养”的最佳捷径。 2003年,《当代》第1期头条刊登了方方的中篇小说《水随天去》,—时间好评如潮,不少刊物纷纷转载。简而言之,《水随天去》是一个由“乱伦”引发命案的社会悲剧小说:少年水下和少妇天美背弃了伦理上的长幼关系,在肉体的厮磨当中找到了各自的欲望出口,在如胶似漆中双方都将对方比作“毒品”:欲望的毒品。丈夫三霸逼迫、凌辱天美,这一切燃烧了天美少年情人内心的愤怒,他抱着殉情的果断用一截三角铁将天美丈夫三霸送上了黄泉路,断送了自己的生命。 小说让我想起一部名为《真相》的纪实风格的影视作品,导演是高群书,2002年曾在电视台播出,《真相》是由一个个情爱命案组成的电视系列剧,主人公都是清一色的社会小人物,有的还处于弱势地位,但在追求情爱之路上,由情生恨,由恨杀人,可以说展示的是小人物一念之差造成的两者或者多者俱伤的悲剧。它的剧情与方方的小说《水随天去》惊人地相似,这种相似并不是一个孤立的存在,它呈现出当下中国一个个实力派作家在既往生存经验被一部部作品消耗光资源后,堕入了后工业时代“机械复制”与“技术仿制”的怪圈。如果说,中国20世纪八、九十年代曾出现过很多风格迥异带有元话语特质、独创性很强的文学作品,是中国新时期以来所收获的文学“原作”的话,那么,在今日中国文学创作正陷入后现代主义文学“类像”(simulacrum)遍野的处境。“群像”是描绘中国当下文学最贴切的字眼,“速朽”成了中国当下文学面临的根本问题。 影响的焦虑:被挪用的“集体经验” 正如有评论家所言的那样:“80年代的中国文学用10年时间‘走’完了西方文学100年的里程。”老一代忙着反思,用文学作为工具来“平反”历史;而新一代则在重新寻找“父亲”(祖根),不论“反思”还是“寻根”,他们都在西方寻找“母本”,都把目光投到太平洋以西,目光在美洲大陆、拉丁美洲以及欧洲大陆巡睃。《百年孤独》《麦田里的守望者》《花园里的交叉小径》《城堡》等等欧美小说成了中国作家竞相阅读和摹仿的标本。《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那个藐视一切、嘲弄一切、调侃胡说、满嘴粗话的高中生霍尔顿被搬到中国来;《花园里的交叉小径》更是被中国先锋作家反复称颂在各自的先锋小说里实验,他们几乎将西方每一种主义都用“本土”化了的手段演习一遍。80年代中期有两部小说,一部叫《你别无选择》一部叫《无主题变奏》都有其西方‘母本’。前者的意念出自《第22条军规》,后者的情绪与《麦田里的守望者》惊人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