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通感

作 者:
黄钢 

作者简介:
黄钢(1939—),男,新疆大学中文系教授。 新疆大学 中文系,新疆 乌鲁木齐830046

原文出处:
新疆大学学报:社科版

内容提要:

本文以中国古代诗歌、西方诗歌和中国新诗的优秀作品为例,比较系统深入地论述了通感在诗歌艺术中的运用、作用及技巧等问题,认为通感运用相当广泛,值得重视和研究。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1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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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1052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2820(2000)03—0022—05

      钱钟书先生的《七缀集》中有一篇文章题为《通感》,专门研究通感在中国古典诗文中的运用情况。他列举了很多具体例子来说明这个问题。同时,他在文中也谈到西方诗文中运用通感的情况。但是,他在文章的开头便说:“中国诗文有一种描写手法,古代批评家和修辞学家似乎都没有理解或认识。”由此,我以为有几点值得注意:一是通感在古诗文中用得相当多,相当普遍,实在值得研究;二是古代批评家和修辞学家都没有理解或认识,这又是为什么;三是钱先生说通感是一种描写手法,似未尽意,值得进一步探讨;四是既然中国古诗文与西方诗文中都运用通感,那么中国新诗中运用通感也就在所必然。事实也正是如此,在新诗中,通感的运用确实相当广泛。然而,这些问题并未在诗文论中获得深入研究,因此,本文拟就这些问题进行一些粗浅探讨。

      一、什么是通感

      通感,本是一种心理现象,心理学上一般称其为联觉,一般情况下,人的各种感觉器官各司其职,但是,在特殊情况下,某些感觉器官相互作用相互沟通就可能产生联觉亦即通感。就是说,某一感觉器官受到外界刺激产生某种感觉时另一感觉器官也同时产生另一种感觉。比如,视感觉器官对火红热烈的光线产生感觉时,触觉器官便可能同时产生“暖”的感觉,而视觉器官对漆黑阴暗的光线产生感觉时,触觉器官便产生“寒”的感觉,所以才有“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这样的感觉。这诗中的“暖”与“寒”的感觉是怎样产生的?诗人站在金沙江边,遥望“金沙江水天上来”,湍急的江水,奔腾直下,白浪滔天。太阳照在江面上,色彩艳丽,雄浑壮观。面对如此景色,在诗人的视觉器官产生上述感觉时,受视觉器官的影响,触觉器官也同时产生了“暖”的感觉。同样,当诗人来到大渡河边,河水汹涌澎湃,大河两岸,横跨着一座铁索大桥,桥上没有木板,只有一条条黑漆漆、寒森森的铁索横悬河上,红军就要在这样的铁索桥上,攀援而过,其艰险程度,可想而知。因此,当诗人面对黑漆漆、寒森森的铁索桥,视觉器官产生阴黑的感觉时,触觉器官在视觉器官感觉的影响下,便产生了“寒”的感觉。毫无疑问,这就是通感的表现。

      的确,通感作为一种心理现象和文学表现手段,在中国古代虽然没有形成系统的理论,但在文艺的审美和文艺创作实际运用中却不少见。钱钟书先生举了《礼记·乐记》中的一个例子:

      故歌者,上如抗,下如队,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句中钩,累累乎端如贯珠。

      这就是音乐审美。钱先生认为这是一段“美妙的文章,把听觉和视觉连通。”歌唱应是一种听感觉,但作者在表现歌声的变化时却并用了视感觉:歌声上扬时给人激昂慷慨的感觉,歌声下探时给人低沉压抑的感觉,歌声转折时给人有似折断的感觉,歌声停止时如同枯槁的树木断然矗立,戛然而止,歌声婉转变化时都符合乐理规律,歌声连续演唱时,抑扬婉转,字正腔圆,有如一串贯穿的珍珠。这中间,“抗”、“队”、“折”既是声音,是听觉,又有形象,似乎看得见,摸得着,所以又有视觉和触觉。至于“槁木”、“贯珠”,则更不完全是听觉了。

      人的各种感觉彼此打通或交通,这是必然的。为什么?让我们再举《礼记·乐记》中的一个例子:

      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动。

      这段话讲音乐的产生,但却涉及到心理现象和音乐审美,也涉及到通感。音乐的产生首先是一种心理现象。人的感觉器官受到外界不同的事物的刺激,就会产生不同的心境或心情,从而发出不同的声音,因而构成不同的音乐。从审美的角度来看,人的六种不同的心境或心情,发出六种不同的声音。悲哀的心情发出焦急短促的声音;欢乐的心情发出宽畅舒缓的声音;喜悦的心情发出开朗轻快的声音;愤怒的心情发出粗犷严厉的声音;崇敬的心情发出正直端庄的声音;慈爱的心情发出柔和缠绵的声音。这六种心境或心情的产生,都是通过感觉器官的感觉来实现的。但是一种心境或心情的产生却不一定是一种感觉器官感觉的结果。例如“哀”的心情,可能是“看”到秋色或悲景而生,可能是“听”到悲声而生,可能是“尝”到苦涩难耐的滋味而生,可能是“触”着了伤痛而生,可能是“闻”到了恶臭而生。从这个角度来看,人的感觉首先具备了通感的生理基础。不同的感觉器官可以产生共同的感觉,这就为“通感”提供了物质基础。这样我们再来理解通感就有了生理依据。由此,我们也就能够更好地理解文艺作品不同的审美作用了。例如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中说“张衡怨篇,清典可味”。他在诗的审美中用了一个“味”字,似乎张衡“怨诗”清丽典雅的艺术特色,是用舌头尝出来的。这类情况如果不用通感这一现象来解释,是说不清楚的。还有钟嵘在《诗品序》中也用味来对诗审美:“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五言居文辞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于流俗”,“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诗的艺术高低,诗体是否流行,诗的最高审美境界都是用味觉衡量出来的,如果不用通感的心理学理论来解释,似乎很难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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