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先知 学术后觉

——新潮20年备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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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出处:
南方文坛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3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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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备忘录,旨在为学界反思晚近20余年来“思想—学术”关系,提供一份有待公证的私人证词。

      所以强调“有待公证”,是因为任何过来人皆无法保证他对历史场景的追述,纯属客观纪实,而不同时夹缠一个在场者或目击者难免的情态印记与事后思绪。或许历史之所以不应被忘却,也很难被忘却,是因为真正感动或惊动过你的那段历史并不会消逝于无形,它不过是以另一种形态无声地融入了你的生命年轮,以至当你噙泪触摸那段曾参与过的历史时,其实你是在重温你留在历史肌肤上的那片温热。

      另须交代的,是题中“新潮”一词,特指新时期以来曾深刻影响中国人文学术态势或走向的社会思潮。

      一

      晚近20余年的学术思想史,下限是当今,上限在哪里?我觉得应拟定在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前的思想务虚以及后来“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讨论。

      有人说,1978年是“痛并快乐着”的日子,有一种呕吐感,把“文革”十年、“文革”前17年硬塞入脑袋的污秽吐出来。从学术思想史角度来回眸1978年,1978年的思想解放运动并不纯属于学术思想史范围,它首先是一个政治事件,是要把执政党从“凡是派”的禁区中解放出来。“两个凡是”就是“凡是伟大领袖说的话不能怀疑,凡是伟大领袖定的案不能甄别”。假如都按“凡是派”思路来办,中国就不可能从“文革”废墟中走出来,邓小平就没有东山再起之日,中国社会就不可能迎来新时期翻天覆地的变化。“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实际上是中共健康力量希望中国能够更快地摆脱这样一个禁区,不再是一个领袖说了算,不再是一句抵一万句,而是看他所说的话实施后结果如何,而结果明明白白摆在面前:中国社会积重难返,濒临崩溃。于是造神运动就破灭了,于是整个中国社会开始大地回春,“大地微微暖气吹”,一下子大家觉得灵魂复苏了,可以自由呼吸了,很多以前不敢想的问题现在敢想了,以前不敢说的敢说了。这当然为邓小平复出、为十一届三中全会的理论务虚开创了好局面,也就是说,它首先是一个政治事件。但问题在于,当时中国社会的学术发展,它的前提也是解放思想,假如说中国人文学术氛围自新时期来,比共和国任何时期都较正常一点的话,它的起点也是1978年。1978年前,或“文革”前17年,几乎整个中国学界都是在围绕着政治转,围绕着某人的长官意志在走。无论“文革”十年,还是“文革”前17年,看表面,文学批评和历史研究似乎很热闹,很繁荣,但这种繁荣是畸形的,不是真正学术意义上的繁荣,而是让“影射史学”、“阴谋文学”为政治服务的繁荣,这种繁荣很不正常。比如姚文元这样一个人,绝对不是一个独立的人文学术的人格象征,而是人文学术在当年如何成为“奴婢”的象征。也就是说,假如没有思想解放运动,中国社会不能从历史灾难中走出,人文学术的任何发展都不可能。中国人文学术也是从1978年开始尝试着用自己的脚走路。

      二

      新时期思想学术界留给历史的“第一脚印”,是周扬、王若水、王元化三人联手发起的“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的讨论。就本土语境而言,这显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人文学术讨论,于是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人道主义问题一提出,会引起震动,为什么讨论还没展开就被窒息在摇篮中,甚至其作者还承受了那么大的代价:王若水失去了《人民日报》副总编一职,周扬后来被恐惧弄成一个植物人。这到底是为什么?其实谜底便是:“文革”十年和“文革”前17年中国社会上大体是个不准谈“人”的社会。有人说“谈鬼色变”、“谈虎色变”,中国社会相当长时期是“谈人色变”,不能从“人性论”角度谈人,只能从“阶级论”角度谈人,据说人在阶级社会里首先是阶级的一员,阶级是有其先锋队的,所以阶级性的集中表现是“党性”,“党性”最重要,人性也就可忽略不计。若有人偏要斗胆谈人性(如巴人),就是“抽象人性论”或“资产阶级人性论”,而谈“资产阶级人性论”,他就是“思想上的反对派”,离反革命就不是很远了。只能谈“阶级”,谈“阶级”还只能谈“阶级斗争”,还不宜谈“阶级合作”,谈“阶级斗争”就是谈斗争哲学。当一个社会连人都不便谈,那么人的现实境遇将会变得怎样?只能是:当你无法把一个人当人时,人家也可以不把你当人。在人类社会,人应是第一可宝贵的,但实际上,人又未被当成一个人来尊重,那么这社会便不免什么事情都会发生,人就会被“异化”。所以1978年后提“异化问题”,其本意是讨论在社会主义条件下“人的异化”现象。人被异化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人失去了青年马克思在《巴黎手稿》里说的两点:一是自由,二是自觉。就是说人不再是一个价值上充分觉醒,行为上能驾驭自己的独立主体。用当时的主流话语讲,是螺丝钉,用刘少奇的话来说,你假如是党员,那么你就是工具,驯服工具,驯服到什么程度呢?就像一辆汽车,党就是驾驶员,党坐在你这辆汽车上,把你开到哪儿,就开到哪儿。在60年代还流行一句话:“可以在政治上犯错误,不能在组织上犯错误。”政治上犯错误不是你的错误,是你上司的错误。这一种毫无“自由自觉”可言的精神状态到某些时刻会变成一种很荒诞的现象。王蒙在1979年写过一篇题为《布礼》的小说就描述了此类荒唐。《布礼》即“致以布尔什维克敬礼”。主人公钟亦诚,他对党忠诚,但1957年他写了一首小诗,被戴上“右派”帽子。王蒙写这个“右派”的内心悲剧。他不相信自己是反党分子,14岁参加中共,我怎么可能反党?但同时他灵魂深处有一声音响起:你怎么不反党?鉴别一个党员是否反党有一标准,即是否听党的话,现在党说你反党,你却说自己不反党,你不是明摆着在反党吗?为了表明我对党忠诚,党说我反党,我就算反党,但反党分子是什么呢?是党健全机体上的一块肿瘤。既然是党机体上的肿瘤,就应该动手术挖掉。把你这块肉挖掉,你这块肉是什么呢?烂肉!腐烂的肉!腐烂的肉应该扔到历史垃圾堆。一想到自己成了一块烂肉,应该扔到历史垃圾堆,他就非常痛苦。他想我把心都交给了党,却成了一个没心肝的人。于是他呼唤:“毛主席啊,我该怎么办?”什么叫“人的异化”?这就是,而且不是由别人,而是由王蒙(后任共和国文化部部长)来文学地表现“人的异化”留给他的心灵创伤,这更别具精神史风味。简言之,假如说1978年中国社会从“凡是派”禁区解放出来是第一环节,那么,新时期学术思想史所必须经历的第二环节就是“人道主义和异化问越”讨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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