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入学。这是文学家高尔基的名言。 “人类学是人的科学。”(注:A.L.Kroeber,Anthropology,New York Harcourt,Braceand Company,1923,p.1.)这是著名人类学家克鲁伯(A.L.Kroeber)在他的专业教科书《人类学》第1章第1节写下的第一句话。 人学与人的科学,用字虽有繁简之别,但从常识判断,大致可以看成同义词。将这两个理论命题放在一起,人们自然会产生疑问;文学与人类学这两门人的学问之间,在其对象上有怎样的相关性,在内容范围上有哪些重合点,在视角和方法上又会有怎样的外在与内在联系?二者的联系是如何开始的,又将以何种方式延续下去? 如何系统地梳理文学与人类学两大学科之间产生的互动、交叉和理论创新的主要线索(注:关于人类学与文学创作的互动关联,参看拙作《论20世纪文学与人类学的同构与互动》,《东方丛刊》2001年第2辑。),描述在这个重叠的边缘地带所滋生的新的理论与视角的变化轨迹,回顾文学人类学研究在过去一个世纪中取得的进展与成绩,展望它在知识全球化时代的科际整合与重构中的发展前景,是尝试文学人类学研究和理论建构的必要条件,期望能够对“后文学时代”的文学研究和文化研究方法提供一些可资借鉴的背景资料,为拓展我们的人文视野和重塑我们的文化身份与学科身份提供某种参照。 一、人类意识的形成与人类学的诞生 文化人类学这门学科的产生同知识全球化的进程是息息相关和互为表里的。 没有地理大发现所带来的全球航行和全球贸易,世界一体化的实现就没有可能。建立在世界一体化基础上的知识更新和观念变革,直接催生出了世界文化的整体意识,以及把世界各地的人视为同类的“人类”意识。人类学只有在世界文化的整体意识和人类意识形成之后才得以诞生。“大发现”不仅是地理的大发现,而且也是人类的大发现(注:参看G.Geana,Discovering the Whole of Humankind,in Fieldwork and Footnotes,ed.byH.EVerme ulen Routledge,1995,pp.60-72.)。这就说明了为什么人类学在整个人类知识发展中显得相当滞后,一直到19世纪后期才作为新兴学科加入到晚生的社会科学的门类中来。 按照黑格尔的看法,理性的人区别于动物的本质就在于发展出了“自我意识”。他还认为世界历史发展到古希腊文明时,人类才达到真正的自我意识。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人类意识的产生在世界史和思想史上之所以如此滞后,甚至还要大大晚于生物学、植物学和人体解剖学,其根本原因在于人类各个社会集团过去始终无法超越“自我中心”的认识局限,总是习惯于把自己的民族和自己的文化看成是属人的或高等人的,而将一切文化他者视为非人的或低等人的。人类在文化观念上的这种偏见和盲点居然伴随着所谓理性和自我意识延续了二千多年,乃至体现在黑格尔这样近代以来最渊博的知识体系构建者身上。他在《历史哲学》中把他所从属的西方基督教文明描述为人类历史发展的最高代表时,他在贬低东方人不知道自由、不懂得自我意识时,显然仍深陷在传统的种族主义偏见中不能自拔。而以希特勒为代表的德国法西斯在20世纪中期仍然坚信日尔曼种族优越论,并以此为理由对他们所认为的低等人类如犹太人等实行灭绝政策,这就充分说明了新建立的“人类”意识还是多么的不普及和多么的脆弱,而传统的党同伐异的种族观念和族群认同又是多么的顽固和难以改变。 人类学者陈其南指出,人类的族群差别虽然有其生物性的基础,例如白种、黄种和黑人等一般性的分法,但是其连续性仍然十分清楚,有些族群实际上不能根据生物特质断然划分。另一方面,我们看到许多最极端的“我群”、“他群”之分别,主要是建立在主观的文化和生活方式的差异上。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敌对关系,并未发生于生物性的种族差异上,而是在文化、政治和经济的冲突方面。生物的种族差异只是附属的原因,甚至可能还是文化差异的结果。中国人在较早的时期对所谓“人”就有不同的看法,往往主观地认为只有汉文化才算是人,否则便是“夷狄”。因此,我们往往在异族的名称上加了犬、虫、羊等偏旁。一百年前,我们还会用“英狤猁”称呼英国人呢!这是文化差异的生物化。异民族一旦被视为异类或“非人”,任何非人性的行为便可能发生。这些异类马上变成了可杀可吃的对象,如一般野兽。人类的弱肉强食便是由此产生。地理大发现时代以来,西方殖民者在殖民地滥杀无辜土著。为了使屠杀合理化,不惜捏造事实,把澳洲土人说成是动物不是人,把他们描绘成奇形怪状,似人似兽的样子(注:陈其南:《文化的轨迹》,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49页。)。至于为什么会出现把异族人看成非人的这种普遍现象,人类学家麦克杜格尔博士(Mcdougall)在1898年就有个说法:“任何动物,其群体冲动,只有通过和自己相类似的动物在一起,才能感到心满意足。类似性越大,就越感到满意。……因此,任何人在与最相似的人类相处时,更能最充分地发挥他的本能作用,并且得到最大的满足,因为那些人类举止相似,对相同事物有相同的情反应。”(注:哈登:《人类学史》,廖泗友译,山东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3页。) 从这种解说来看,党同伐异似乎是人得自生物遗传的一种天性。由这种根深蒂固的天性出发,人类种族之间自发地产生彼此敌视和歧视的态度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了。人们在接受相似性的同时必然会排拒相异性。于是,丑化、兽化、妖魔化异族之人的现象自古屡见不鲜(注:参看W.D.O'Aahrty,Other Peoples'Myths,New York:Macmillan,1988;Clilstav Jahoda,Images of Savages:dncient Rootsof Modern Prejudice in Western Culture,London:Loufiedge,1999;拙作《山海经与文化他者的神话》,《海南大学学报》1998年2期。)。人类学家报告说,从某些未开化民族的古代文献和绘画艺术中,可以找到种族歧视的许多实例。在法国山洞等地发现的旧石器时代的人类粗糙画像,就已显出这种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