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思潮发展论

作 者:

作者简介:
卢铁澎 中国人民大学对外语言文化学院副教授,北京 100872

原文出处:
学术研究

内容提要:

已有文学思潮发展规律的观点受一般文学史观的影响,其中较有影响的是钟摆论、经济决定论、扬弃论这类他律论和自律论的钟摆论以及自律他律因素综合论等三类观点。如果我们承认内因是事物发展变化的根据,我们就应该肯定文学思潮的发生发展主要是文学思潮内部种种对立要素矛盾运动的结果,这才是正确认识文学思潮发展规律的可能途径。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2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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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326(2001)08-0104-05

      人们对文学思潮的研究后起于对一般文学的研究,对文学思潮发展规律的认识不可避免地受一般文学发展规律认识的影响。这并不奇怪,因为事实上文学思潮无论如何特殊,仍然是从属于文学活动系统中的一个层面,必然要受文学活动一般规律的支配。问题在于,仅仅停留在运用关于普遍性的已有观点并不能把握文学思潮的特殊性,对文学思潮发展规律的研究就不免处于取消研究对象的不自觉状态。

      对一般文学发展规律的认识如果依时间的先后而言,不外是由他律论至自律论,再到试图超越他律与自律的对立和矛盾的一类观点。三者之间并没有先后取代的关系,先出现的观点并没有随着新的观点的出现而衰灭,各种观点都拥有自己的支持者,都在以不同的声音坚持不断的呐喊。

      所谓他律论是指那种认为决定文学的运动和发展的根本力量是外在的社会因素的观点。自律论则相反,主张文学的发展与外部因素全无关系,而只依赖于文学的内在因素独立实现的。第三类观点则是或把自律论与他律论揉合一体,认为文学的运动和发展是由文学内在与外在因素的整体联合推动和决定的;或主张自律与他律关系的辩证统一,其中以自律因素为主体,同时承认他律因素即外因也制约着文学的运动和发展,但它必须通过文学的自律因素而起作用。

      关于文学思潮发展规律的观点也受一般文学发展规律认识的影响,但对文学思潮史观较有影响的是钟摆论、经济决定论、扬弃论这类他律论和自律论的钟摆论以及自律他律因素综合论等三类。

      一

      钟摆论是一种比喻说法,即认为历史的发展有两极或两种倾向,恰如钟摆般交替循环。较早传入我国的文学思潮著作之一——日本人厨川白村的《文艺思潮论》就是运用钟摆论阐释文学思潮发展规律的。这部著作介绍的是欧洲文学思潮,著者认为整个欧洲文学就是灵与肉这两种思潮的循环往复,此起彼伏。所谓灵与肉都是人类本性,即“圣明的神性与丑暗的兽性,精神生活和肉体生活,内在的自己与外在的自己,基于道德的生活和重自然本能的个人生活”,(注:厨川白村《文艺思潮论》,东京,大日本图书株式会社1914年版,第7页。)在欧洲表现为重灵的希伯来思潮和贵肉的希腊思潮。两者之间的冲突是人类自有意识以来就苦闷烦恼的根源。在宗教上,两者表现为基督教思潮和异教思潮的对立。欧洲文明的发展史就是这两种思潮互相斗争、此起彼伏、循环往复的历史。古希腊罗马时代,是希腊思潮支配的时代,中世纪则是希伯来思潮即基督教思潮胜利的时代。随着中世纪的终结,由文艺复兴时代开始,希伯来——基督教思潮退隐而希腊——异教思潮复活。文学思潮的发展与文明史的发展完全同步。古希腊以来的文学史经历了两个转折,即由古希腊罗马文学至中世纪,再由中世纪文学变为文艺复兴以来的近代文学。为何会出现这样的转折?两大思潮此起彼伏如钟摆般循环往复的原因是什么?厨川白村认为是由于人类喜厌的本能。“罗马帝政末年,人们都厌倦于肉的欢乐,他们的生活疲劳、颓废,糜烂透顶,于是产生了对新鲜事物的强烈渴求,正当此时,在遥远东方伯利恒的天空中,射出了灵的曙光。”(注:厨川白村《文艺思潮论》,东京,大日本图书株式会社1914年版,第26页。)于是基督教思潮主宰了漫长的中世纪文学。而到了中世纪末期,人们的心灵又出现了与过去“厌恶肉而求灵”正好相反的趋向,开始“厌倦中世纪暗冷的宗教生活”,而复又向往于“肉的现世方面”,并且努力于复兴古希腊卓越的文明和灿烂的艺术了。(注:厨川白村《文艺思潮论》,东京,大日本图书株式会社1914年版,第78页。)厨川白村这种钟摆论思潮观把欧洲文学界3000年的历史归结为灵肉两大思潮的斗争史,显然没有正确认识文学思潮的本质,误以为文学思潮只是一种类型概念,把文学思潮与文学中表现的社会思潮混为一谈。同时,这种钟摆论的致命弱点还在于把抽象的普遍人性即“厌”与“喜”视为文学思潮运动发展的根本动力,在人的自然本能、普通本性方面寻找文学思潮发展演变的规律,把文学思潮与其所依存的社会的、经济的、时代的客观历史条件割裂开来。再者,把文学的历史视为钟摆式的往复运动,以为两大思潮斗争的结果是希腊——异教思潮的胜利,20世纪的文学思潮似乎正在朝着既有肉的伟大又不乏灵的崇高的古希腊“光辉的异教时代回归”。(注:厨川白村《文艺思潮论》,东京,大日本图书株式会社1914年版,第220页。)欧洲文学在经过一番两大思潮的斗争后又回到了原点,这样一来,实际上否定了文学的发展,严重地偏离了真实的历史。

      钟摆论文学思潮史观渊源于黑格尔关于人类历史的发展是一种螺旋形运动的历史循环论,19世纪后期的欧洲史学界受其影响,人们相信历史的一极行将结束时,向相反一极的运动必然到来,这样的历史观在当时相当流行。例如,勃兰兑斯本是一个自觉的实证论者,当他研究19世纪欧洲文学思潮时,很注意结合相互联系的丰富的历史事实和历史背景进行综合分析,但在谈到文学思潮发生发展的根源时,我们仍然看到了钟摆论的影响。他认为18世纪末之所以兴起了浪漫主义文学思潮,就是因为古典主义的东西太严格、太冷漠沉闷,人们厌烦了这种文化,于是重又回首曾长期被古典主义否定、忽视的中世纪,心灵中产生了对神奇古怪东西的向往,愿意像儿童一样诚信,相感受骑士的热情、修道士的狂喜,想听到草木的成长,想听懂鸟儿的歌声,想沐浴在朦胧的月光里,与银河的精灵神秘地互通信息……。于是,童话、神话就兴盛起来。(注:勃兰克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1分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176-177页。)

      与其前辈相比,黑格尔当然具有巨大的进步性,但他的艺术史观是思辨的艺术史观,为了体系的完整与逻辑性,真实的历史往往被削足适履地置入其思辨的体系框架,大量丰富的历史事实被废弃于体系之外,这正是其头足倒置的客观唯心主义哲学的致命之处,也注定了由其衍生的钟摆论文学思潮观必然具有无法掩饰的荒谬。

      二

      他律论的另一种代表性观点是自称建立在唯物主义基础上的“经济决定论”,其理论依据是马克思关于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意识形态的论述。持论者认为,文学思潮是社会物质生活的反映,是从社会物质生活产生出来的。相信“文艺思潮必与社会经济同一步伐而随之演变。因之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艺思潮,社会进化到某种程度,文艺思潮也与之相伴随。”(注:谭丕谟《文艺思潮之演进》,北平文化书社1932年版,第3-5页。)这种观点其实来源于苏联学者弗里契的庸俗社会学思潮史观。弗里契最早把从古典主义以来的文学思潮与欧洲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各个阶段一一对应起来。他认为,古典主义文学思潮的形成,是由于17世纪所产生的法国独裁君主制度,这种制度是由于资本主义的发展要求而产生的。为了在国内积储更多代表国民主要财富的金币,外贸成了独裁君主制国家敛财的主要途径,当时的主要外贸货物一是谷物,一是工业产品,从事谷物贸易的是贵族大地主,从事工业产品生产贸易的则是资产阶级,于是两者成了君主独裁国家的支柱,从而构成了以重商主义为名的经济组织,这种经济组织对工业和农业的生产贸易施行严格的规则法制。资本主义的发展更要求政治权力集中化,要求地方的独立组织服从于惟一的政府之权力下面。这样,行政的规则法制与经济组织内的规则法制完全相同,全社会的生活都必须依据独裁君主制中央政府所制定的规则运行。因此“同样的特质,也就在绝对主义时代的文学创作中反映出来了。”(注:弗里契《欧洲文学发展史》,新文艺出版社1951年版,第58-59页。)18世纪末叶,贵族阶级趋于没落,而资本主义经济尚未发达,资产阶级在取代贵族阶级地位尚未确定的时代,和贵族阶级一样都陷入脱离现实生活而趋于过去时代或幻想世界,因此产生了浪漫主义文学思潮。待到资产阶级的统治终于确立,人们都渴望着适应、探究和征服生活。与适应资本主义发展的要求而发展的科学知识一样,文学思潮也随着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需要而转向了现实主义。弗里契所描绘的这幅欧洲文学发展图景成为其追随者常用之理论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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