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图冲击新诗的几股思潮

作 者:
郑敏 

作者简介:
郑敏 北京师范大学外语系

原文出处:
文学评论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2 年 02 期

关 键 词:

字号:

      新诗正在遭受要冲垮它的几股思潮的袭击。它们联合起来,要将诗的活的整体切成碎块,使诗歌成为一个丧失整体生命力的被拆散的机器。从中国诗歌传统来讲,诗的生命活力包括:意境,主题,音乐性,词藻,暗喻,和它们之间交互联系影响所产生的活力,而这一切目前正遭受割裂并逐项给予破坏。所用的武器是反崇高,反美,反共性,反文化,反意义,反主题。总之,在二元对抗的思维模式的框框里,将反字进行到底,以期打倒传统诗歌对真善美的追求,而代之以虚拟、玩世、丑陋、庸俗;并以之显示“先锋”的胜利。古典主义自不在话下,浪漫主义也在劫难逃,一切光荣归于所谓的先锋。这些自然是传统与创新二元对抗论的必然结局。如果在审视传统、追求创新的清醒状态,人们会如何看待传统与创新间的相互关系呢?艾略特从17世纪的玄学诗找到灵感,使得整个20世纪英国诗歌大改面貌。足见革新的种子可以是传统花朵的果实。艾略特又认为每一种今日的革新都可能改变传统的面貌,又被传统所吸收。事实上,在文学的发展中传统是土地,等待创新者去播种。传统是时间流到你门前的河,等待将你的创新小船载向远方。以传统为敌的人是愚蠢的,创新所需要的不是对传统断流,而是疏浚传统为创新所用。因此盲目地抛弃传统,打倒传统是不智的行为。文化脱离不了传统,有如农业脱离不了土地,但土地却需要保护和改良。

      另一股思潮包括反境界和反文化。境界是诗歌的灵魂,也是价值的最终所在,它并不浮出诗歌的表层,但却以它那不可触摸的光辉照亮全诗,没有境界的诗如珠玉失去光泽。现在有些诗不但缺乏境界,而且有意反境界,以庸俗甚至低劣丑恶泼入诗体,以做到践踏美的目的。有时这反映一种玩世不恭的恶作剧式的逆反心态和自我宣泄,希望以人为的丑恶作为一种强刺激,来获得读者的好奇和注意,并因此扬名。有时这种恶作剧的行为美其名为反文化,沾沾自喜。

      在20世纪初艾略特等创建现代诗歌时确曾倡导冷调的描述,以抵制19世纪末浪漫主义过了它的巅峰后所产生的滥情,但这绝不是对浪漫主义整体的否定。现在有些诗人混淆了浪漫主义与滥情主义的区别,而打出抵制浪漫主义的旗号,这实在是根本性的误解。有谁有勇气或疯狂从西方文学史里将歌德、席勒、华兹华斯、拜伦、雪莱、济慈等通通抹掉?从西方音乐史里将贝多芬拿走?诗人在提口号时要严肃认真,不应兴之所致。浪漫主义对文学的最大贡献是它对“想象力”的阐述,这集中体现在华兹华斯和柯勒律治的诗论中。想像力是诗人伸向天地人的灵性触角,有了它,诗人才能超越客观的障碍,与天地人相通交流。

      反崇高在今日诗坛有时与反虚伪被混为一谈。伪道德、假崇高是任何一种衰退的体制的护身符,自然应当遭到批判,但若因此舍弃以“真善美”作为生命价值的导航,反而歌颂玩世不恭,油滑浮浅,那实是一种本质性的误导。然而在一些颇有名气的诗歌中已流露这种倾向,某些令缪斯腼颜的迹象业已出现。要知幽默感是有其审美价值观的,萧伯纳式的幽默是有它的深意的,绝非市井庸俗下流的情绪所可代替。这个误区目前很有蔓延的趋势。

      瓦解语言也是一股值得注意的思潮。有些诗人玩弄语言,随心所欲地割断语流,扭曲逻辑,借口表达非理性。殊不知以语言为玩物和以语言为表达的工具犯的是同样的错误。海德格尔曾说语言是人的寓所,既是人的心灵所托,岂容玩弄。人们所能使用的有形语言在前语言阶段已经过所指与能指之间必存的障碍所干扰,而有所失真。因此语言并非人们如意的工具,而有其先天的不透明性,若任意玩弄它,只会增加语言的扭曲。语言的逻辑性是在有意识的层次上保持一定的理解秩序,只要其不是僵化的,形式主义的,就是有益无害的。现在有些诗人有意识的扭曲语言,以为能表达非理性,以符合某些反理性的思潮,实则仅只增加了人为的文本的混乱,令人无法卒读。诗歌语言和诗的关系是揉合在一起的灵肉,语言的各种风姿和个性如散发出来的灵魂的芬芳和力量,它对读者的感染力是无限的,但这种魅力必须发自诗的心灵自身,而非外面强加的。当你读到一行优美的诗,你感到一种不可捕捉的光辉自诗行中放出,而得到极大的审美快感。因此,在创作时万不可只注意到那可见的文字而忘记那潜在的文字和潜在的文本,那是诗的灵魂释放的能量所在。诗体就如同一只圣杯承受着这种不可见的能量,倘若对语言进行玩弄,是对诗的污染,会大大地破坏诗的纯真。

      对完整的个人的反叛和对自身独立的个人的碎裂,是另一种社会人/单独的个人对抗的表现。出于对模范的全人的逆反,诗人将自己写成一个不规范甚至碎裂的绝对的个人,因此在他的诗里只能找到感觉的碎片,无法上升到“感情”。由于思想是完整的人的一部份,它也被放逐在诗外,主题由于它的逻辑性自然也受到排斥,全诗可能并无主题。在古典和其后的作品中主题往往是一条隐形的丝带穿扎着作品的整体,而在上述的叛逆性的诗歌里这根丝带被剪断,人不再是“理性的动物”,而是一堆感觉的碎片。读作品后感到诗人确有一堆生活中的感觉(这也是可贵的),只可惜它们只是一堆往往不可解的生活资料,而主人公时常流露出一种置身其外或百无聊赖的神情。人的萎缩、物的伸张带有某种沮丧的世纪末的气息。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