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文化一个引人注目的走向是世俗化。文化人自觉与平民为伍。以游戏人生和语言粗鄙为时尚。世俗化也构成90年代文艺(包括严肃文学)的基本精神内涵。 基于对这种文化现象的忧虑,一些知识分子提出重建人文精神的主张,试图确立市场经济文化语境下文化人新的价值观,他们强调道德重建,终极关怀和知识分子的历史责任感。对此王德胜有一段较为恰切的表述。 90年代以来,随着大规模的经济改革,带来了中国文化的一种新的重建可能性。不可否认,从文化重建的核心人文价值领域来看,现在存在很多人文价值、精神失落的现象,人们现在似乎很少谈论价值、理性,而完全沉浸到一种享乐主义的氛围中,关心现实利益甚于关心历史和未来。在这种情况下,当代中国文化所面临的,应当说是一个当代性的文化价值精神重建任务。① 重建人文精神的话题在文化界引起广泛的兴趣,也引发了一些相反的意见,王蒙的观点具有代表性。在《人文精神偶感》一文中,他从“应该承认人文精神的多元性与多层、多面性”出发,认为: “人文精神似乎并不具备单一的与排他的价值标准,正如人性并不必须符合某种特定的与独尊的取向。把人文精神神圣化与绝对化,正如把任何抽象概念与教条绝对化一样,只能是做茧自缚。”王蒙论述道,关注物质生活条件的改善和人文精神的多元化、多层性是市场经济的必然结果;而人文精神的设计:“它的假设——人类经济生活的自觉性、计划性与高尚性不但是令人鼓舞的,甚至于,我要说是充满诗意的,可惜,最终证明又是自欺欺人的。”②在王蒙看来,人文精神与市场经济具有不相容性,提倡人文精神即意味着拒绝人的物质欲求,拒绝多元化、多层性,并必然隐含着导向神圣化和绝对化的危险,从而根本否认重建人文精神的可能。这种将市场经济的多元化趋势与理想设计相对立,将人的物质欲求与精神要求相割裂的质疑,自身的立论基础和论辩逻辑便值得怀疑。承认市场经济(包括文化市场)的巨大的历史进步意义,并不意味着对市场经济所包含的一切不加拒绝地接受;关注人的物质生活条件的改善,承认个体选择的自由,并不意味着对一切追求物质满足的行为,对个体的任何选择都无条件地认可。反过来,指出文化市场的种种弊端,并不意味着对文化市场,乃至市场经济的拒绝;同样,指出游戏人生和粗鄙倾向的弊端,也并不意味着在一般意义上对尊重人的基本欲求和对个体差别的拒绝。 毋庸怀疑,世俗化倾向反映了文化人对过去长时期里只讲精神,漠视人的基本欲求,只提社会责任,否定个体选择自由,只承认群体性,无视个体之间差别的弃绝。这种与经济多元化俱来的文化自决要求,有其合理性。但也应看到,这种新的文化景观既是历史自然生成的结果,也就包含历史自成的所有的复杂性:对既往文化走向极端化的逆反。 诚如王蒙在他的文章中所言,我们曾有过片面地夸大精神作用的惨痛记忆,但是,这给予我们的启示应该是究竟需要提倡什么样的精神和理想,而不是对精神和理想的摈弃。我们固然要警惕历史悲剧的重演,但毕竟,文化语境已经发生了变化,“人文精神”,是在市民文化迅速兴起,知识分子(包括文艺家)如何在转型时期顺应新的历史情境,确立其阶层性的基本的行为准则,以求更好地发挥积极作用,这一新的文化语境下提出的主张。实际上,人文精神倡导者们也从来没有将某种理想设计放至独尊地位,更不是旨在将这种理想设计“神圣化和绝对化”。 王晓明这样解释建设新的人文精神的立足点: 在中国,从古至今,绝大多数对终极价值的阐释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阐释者以社会代表、精神导师自居,认定自己那一套是绝对真理,人人都该接受,甚至为此弄出许多可怕的事情来。因此,今天,我们谈论终极关怀,我就更愿意强调它的个人性。③ 我们固然应该承认个体之间的差别,但这并不等于市场经济不存在公众共同遵守的法则;也不意味着市场经济丧失了整个社会共同追求的理想,尽管我们不能要求社会的每一个成员都来关心终极价值,参与精神层次的设计,但精神性探求却是知识阶层无法推卸的责任。即使普通市民阶层也应该具有最低限度的人类的同情心、职业道德,并承担一定的社会责任。这就要求在充分尊重个体行为自由的同时,也要求个体履行超越个体的普遍准则,包括道德律令。 实际上“人类经济生活”的“计划性”固然是与个性的自由发展相悖,市场经济也并不必然带来个体的充分自由。市场经济为个性的发展提供了更大的可能,但也并不必然带来这种现实。将可能性转化为现实性,有赖于诸多综合因素所构成的合力。市场经济不是完美无缺,就文化而言,眼下的文化市场就普遍存在着文化产品的商品化、标准化制作,诱使人们崇尚时尚,简单划一的情形。西方也是如此。阿多尔诺这样评价“在文化工业中,个性之所以是虚幻的,是由于文化工业生产方式的标准化,个人只有当自己与普遍的社会完全一致时,他才能容忍个性处于虚幻的这种处境。”④在当代中国,文化市场在显示其积极意义的同时,负面效应也同样明显。粗鄙化和游戏人生的态度与其说显示着个性不如说是在个性化的名义下对形成时尚的市俗的人生态度的趋同。相反,在整个社会以认同市俗相标榜的潮流中,倡导新的人文精神,才真正是追求阶层性,乃至个体性独立话语的努力。 富有历史责任感,企望人心向善,企望社会朝着更加健全(不是单一化)的方向迈进是知识分子阶层与生俱来的天职。在市场经济时代,知识分子作为时代的代言人,作家作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也许成为历史,但是,知识分子作为社会肌体的清洗剂和“警戒系统”,文艺活动最终旨在铸造更加美好的人性,却永远也不会过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