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文精神的话题,近来又一次热了起来。不过,正如一位哲人所言,历史上的事物,第一次出现的正题,第二次出现则是反题。看眼下,人文精神就是处于四面八方的围剿声中。这或许从另一个角度表明了人文精神讨论的重要意义。尽管人文精神的内涵,尚且有待于澄清和完善,但是,在历史的转折时期,它直面现实,反省自己,把社会生活的走向与文化艺术的价值取向结合起来,把思考和选择置于每一个人文知识分子面前,迫使人们去作出自己的回答。已经是功莫大焉。 2 对人文精神的驳难,最用力也最有影响的,首先是在文坛内外地位甚高声望甚重的王蒙。王蒙曾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人文精神的命题表示质疑。然而,言多必失,在王蒙充满即兴的机智、表达的快感的话语中,也屡屡露出破绽。 一位同仁几次在文章里引述说,王蒙曾指出,“上海方面的一些朋友忧心忡忡人文精神的失落,大力倡导要重建人文精神。这当然是很积极的想法。但在我看来,中国压根就没有人文精神,你失落什么呀?又何须重建呢?你既没有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以人道主义为主的人文精神,也没有美国惠特曼时期力倡自由民主的人文精神,那么你到底要‘重建’什么样的人文精神?”(朱向前《重建、构建及其它——关于建立当代中国人文精神的对话》) 此后不久,在《沪上思絮录》中,王蒙进一步阐发他对于人文精神的质问,把更多的东西塞进“人文精神”之中,然后消而解之。他说,现在之中国处于几个不同的人文参照系统的交叉点上。这些参照系统在近百年就互相斗了个不亦乐乎,斗得令善良的人们无所适从,然后只剩下了钱,不知人文精神失落论者的意思是不是指这种悲喜剧?王蒙认为,首先应该弄清失落的是什么。如果说失落了革命传统,或以儒家教义为基础的传统道德,人们很容易明白。如果说是物质文明一手硬了,而精神文明一手软了,则不但明白而且符合主流提法。如果说是指西方式的基督教价值标准,中国过去就压根儿没有。如果说是指五十年代思想改造时失落的,失落了四十余年,没有谁说过失落,就是说失浇也不许说,现在终于可以大谈特谈失落了,是不是说市场经济的发展终于使人文精神有了一点回归呢?“失落的时候不说失落,回归了一点反而大喊失落,这是中国特色的现象,甚至是某些悲剧产生的原因。” 在王蒙的滔滔不绝的语言爆炸之中,在他理直气壮的质问声里,在他断然绝然的权威姿态后面,我们很难把握到王蒙的真实心态,很难理解其真义所在。他是在与别人讨论问题,还是在没来由地搅混水打乱仗,在一味地驰骋自己的才情的时候,制造出更多的混乱? 3 请原其本。王蒙拒绝人文精神的命题,其理由有二。他断言中国本来就没有什么人文精神,当然也就无从谈什么失落,此其一。在这里,王蒙所参照的人文精神,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人道主义和惠特曼所倡导的民主自由,并且断定中国与此二者相去甚远。但我们的常识又使我们无法同意这一高论。人道主义和民主自由,难道从来没有进入中国吗?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旗帜上高张科学与民主,五国新文学高扬人道主义精神,并且以此掀开民族现代化进程的新篇章,这难道可以一笔勾消吗?七十年代末期以来的思想解放运动,再一次把科学与民主,把人道主义精神高高托起,关于人情、人性、人道主义的论战,曾经几起几落,终于争得一席之地。怎么能够闭着眼睛说瞎话,把并不遥远的往事统统抛弃呢? 王蒙否定人文精神的另一条理由,是把近现代以来存在的种种文化形态一一列举,然后又轻率地把它们一笔勾销,把发展中国家所特有的、古今中外的思想文化、价值观念并存的现象以及它们的互相撞击,视为毫无意义的纷争乱斗,不分青红皂白,各打五十大板,把今天的现实中“只剩下钱”的困境,归之于思想文化,岂不谬哉? 至于“失落的时候不说失落,回归了一点反而大喊失落,这是中国特色的现象,甚至是某些悲剧产生的原因”,这更有些说不通了。是的,五四新文化传统也罢,民主自由和人道主义精神也罢,都曾经喑哑一时,在文化专制主义的高压下不得不沉默,今非昔比,当人们终于能够述说的时候,怎么能够以他们当年未曾诉说、曾经委曲求全而剥夺他们的来之不易的发言权呢?(王蒙在与王彬彬的论争中,是以务实的态度反驳王彬彬对“过于聪明的中国作家”的指责,但在同时进行的另一场争论中,王蒙却又与他所批评的王彬彬采用同一种论调,这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令人惊叹作家的“过于聪明”了。) 王蒙对于人文精神的否决,之所以不能服人,还因为他在洋洋宏论中,完全舍弃了论辩的基本规则,无视近年来人文精神讨论的特定环境。上海的王晓明、陈思和、张汝伦等提出人文精神的危机,并非如王蒙所认为的那样,是没有任何前提的泛泛而谈。同样地,人文精神的命意,虽然没有一个确切的表述,却也不会变成无所不包的大杂烩。它所指涉的是九十年代的中国现实,是对于伴随着市场经济和经商大潮的兴起所产生的负面现象,用一句经典性的表述,就是对于金钱的关怀远远大于对于精神的关怀。在思想文化界,出现普遍的迷惘和困惑,一方面,严肃的文学艺术因为无法赚取经济效益而陷入困境,另一方面,则是作家们纷纷降下理想的旗帜,把写作视为养家糊口、奔向小康的谋生手段,把精神产品完全变作商品。此外,市场经济的冲击,使本来就很不景气的人文学科研究面临新的挑战,迫使学人们重新思考学术价值和学科规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