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一轮商品经济大潮全方位冲击下,原本已迅速向商业转化的中国文化进一步贴向市场。1993年大陆文坛躁动,更被一些评论家称为“登峰造极”,严肃文学刊物纷纷转向,新作品质量普遍下降,“93深圳文稿竞卖”引起众说纷纭,作家“签约卖身”事件连接发生,一批最后坚守纯文学阵地的严肃作家也“集体缴械”,不同程度地放弃原有的艺术追求和价值取向,介入能直接带来金钱和知名度的影视创作。与此同时,作品的人文精神也出现了惊人的萎缩。以王朔为代表的调侃风格不但充斥电视屏幕,而且深入影响了国民心灵,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些神圣准则在无形中瓦解。去年曾轰动一时、贾平凹所著《废都》,其中展示的“声色犬马、空虚无聊”的心态,正是知识分子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 对此一状态,张承志表示愤怒和痛心:“一个像母亲一样的文明发展了几千年,最后竟让这样一批人充当文化主体,肆意糟蹋,这真是极具讽刺和悲哀的事。我不承认这些人是什么作家,他们本质上都不过是一些名利之徒。他们抗拒不了金钱和名声的诱惑,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抗拒的愿望和要求。其中一些人甚至没有起码的荣辱感、是非观,只要自己能捞到利益,哪怕民族被侵略、祖国被瓜分也不会在意。就这样一批无原则、无操守的文人,居然不但占据了文坛,还利用各种关系联络了电视台、报刊,形成一种称霸文化领域的‘势力’,控制了这个12亿人大国的文化空气,还有什么比这更荒唐可怕的吗?这也是对中国多年教条政治教育的极大讽刺。” 张承志认为,文坛之所以堕落如斯,其根本原因在于中国人缺乏信仰基础,这也正是他创作《心灵史》的重要初衷之一。 在谈及有人认为他思想信仰过于偏执时,张承志说:“虽然我是一个回民,但我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不会那么狭隘。我之所以拼了命写《心灵史》,是因为我发现在中国这样一片苟且偷生、得过且过、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国土上,居然有这样一群哪怕是死光了也要追求心灵信仰的人,这对中国文化的意义实在太大了。中国人现在最可怕的就是缺乏信仰,我不是要求每个人都信仰宗教,但人总要信一点什么,哪怕搞甲骨文的信仰甲骨文,搞语言实验信仰语言,都要纯一点,不能什么都是假的,什么都像旧衣服一样随时可以扔掉。现在的知识分子太脏了,甚至以清洁为可耻,以肮脏为光荣,以庸俗为时髦,‘洁’这个字只有在公共厕所、垃圾站才能见到,然而在古代中国,它却是关于一个人该怎样活着的重要观念。” 在张承志的定义中,洁的意义包括忠诚、信义、节操、勇敢和与肮脏耻辱的截然对立。他说:“文明中有一些最纯的因素,唯有它才能凝聚起涣散、失望的人群,使衰败的民族煞过险关,求得再生。”他自己便是要“趁文坛尚能容得下残余的正气,趁一副末世相中的智识人们正苦于卖身无术而力量薄弱”,高举信仰的火炬,为那些“清洁的精神”,制造哪怕是微弱的回声。 张承志同时猛烈抨击了新闻界和批评界的随波逐流。指出一个小报记者的影响力远远超过一个作家,但新闻界却一片“后庭花”的声音,一些记者一窝蜂地追在那些“大腕”后面以图分享残羹余利。批评界也是那么苍白孱弱,始终发不出真正犀利的、有良心、有原则的批评。 他提出,当代文坛上最需要的是鲁迅那样的文化重镇,树立起精神的旗帜,使无耻者有所忌惮。他曾寄望于某几位在文坛上有相当地位和影响力的人物担当此任,但后来都深感失望:“这都是一些相当中庸、圆滑的人,他们自已也随时准备同流合污,看时机去捞一把,指望他们能做什么呢?”所以张承志表示,尽管写完《心灵史》后,他已不愿继续写作,但目前仍需“孤身奋战”,“与整个文坛决斗”,“面对那么多大是大非,不讲是不义的”。 张承志现在唯一寄望的是年轻人,认为如果年轻人仍能像历史上所有时期的年轻人一样,拥有纯真的理想和热情,并用他们青春的力量涤荡文坛的腐朽堕落之风,那中国还是有希望的,否则,按目前的情形发展,中国文化将经不起一次剧烈的政治动荡冲击,“到文化崩溃的时候,今天的知识分子都将被追究罪责。我希望我不成为罪人,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将自己从他们之中划出”。 从目前的生活状况而言,张承志在政治、经济上承受的压力比其他作家大得多。在政治上由于《心灵史》在国内各界尤其是伊斯兰界内产生的强烈震动,每一次政治上的风吹草动都会给他带来不安感。在经济上,他自1989年退职后,便没有一分钱的工资收入。这几年,大陆物价飞涨,但稿酬却无甚提高,严肃刊物的稿酬更低得可怜。张承志现在已是生病都不敢轻易去看医生,再过几年,连温饱也可能会成问题。尽管如此,张承志表示,绝不会在任何时候被外力所迫,在信仰和写作原则上做丝毫妥协,并将不时发出与周围世界不协调的声音,“管别人呢!我捍卫不了别人的理想,捍卫自己的绰绰有余”。 (摘自《法制与新闻》199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