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于聪明的中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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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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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1995 年 0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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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论争有关的几位当代作家

      近些年,我常有一种感慨,这就是:中国当代的一些作家,一些文人,实在是过于聪明了。

      这里的聪明,是指一种做人之道,一种生存策略,一种活命智慧,一种处世技术,是指“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是指一种形而下的立身手段。在这些方面,中国当代的一些作家,一些有大名的文人,真可谓已臻于炉火纯青的至境,已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语云:“识时务者为俊杰”。中国当代文坛上,颇不乏这类极善于识时务的俊杰。这些人,为人为文,都那样善于把握分寸;一举手一投足,都那样恰到好处。他们知道什么时候该前进,什么时候应后退;什么时候该发言,什么时候应沉默。他们知道什么时候说话应多加谨慎,什么时候说话不妨稍加放肆。他们知道什么时候既应说话又应顾左右而言他,什么时候既应说话又应单刀直入,痛快淋漓。他们知道怎样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收获,怎样以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报偿。这些人的立身处世,借用《庄子》里的话,真可谓是“进退一成规一成矩,从容一若龙一若虎”。于是,这些聪明的人,以他们惊人的聪明,为自己赢得了人生的大成功。

      书生有时难免有所谓书生气。书生气,是一种不识时务、不会做人、不善处世、不懂分寸、缺乏现实感的表现,是与本文所说的聪明水火不容的。中国当代那些极聪明的作家、文人,虽是书生,却没有一点书生气。他们过人的聪明,早使得他们把注定在任何时代都不合时宜的书生气洗得干干净净,他们过人的聪明,甚至使得他们从来就不曾沾染上书生气这种“恶习”。有诗云:“儒冠多误身”。其实,儒冠本身并不误身,误身的是书生气。不独在今世,只要有浓郁的书生气,在任何时代都必定处处碰壁。不独在今世,只要没有书生气,儒冠便非但不会连累,反而必定能帮助人活得好,活得如鱼得水,活得有名、有利、有地位。

      有研究者说,鲁迅是深通世故而不世故。鲁迅的不世故,是偏不世故,是拒绝世故,是不屑于世故。深通世故的鲁迅,却专爱与社会捣乱,十分不惮于与人结怨,并且说什么:“我所憎恶的太多,理应得到憎恶”。鲁迅固然也反对赤膊上阵而提倡“壕堑战”,但鲁迅是从“战法”而不是从“活法”上说这番话的。主张“壕堑战”,前提是要战斗,是为了更好地战斗,而不是仅仅为了活着,不是仅仅为了保全自身。而中国当代文坛上的一些极聪明的人,则是深通世故而又极为世故的。当然,他们有时也战斗,但却是在绝对不会危害自身的情况下战斗,是在稳操胜券的把握下战斗。“壕堑战”,但那前提,是要安全,是要保全自身,在这种前提下,他们能战则战,不能战则退,则藏。不妨放上几枪时,便瞅准某个合适的目标打上几枪;不能射击时,便不但不射,反而把枪也深藏起来,做出一副良民样,现出一派顺民相。

      中国作家,中国文人立身处世上的聪明,其实是一种渊源久远的文化现象。中国先秦儒、道、法、兵等诸家,其实从某种意义上都可以作为一种形而下的处世之道活命技巧来读,其实都在某种意义上讲是一种生存之术。学者说,中国文化是早熟的文化,而极为早熟的,便是这种形而下的做人之道,这种技术性的生存智慧。这种做人之道,这种生存智慧,代代相传,一直到当代,仍在一些作家、文人身上有极为出色的体现。学者又说,中国文化是很世俗很务实的文化,是充满了现实感的文化。而这种世俗性、务实性,这种现实感,也在当代那些作家、文人的聪明上,在他们精巧的做人之道、惊人的生存智慧中表现出来。学者还说,中国哲学主要体现为伦理学,而中国是一个将政治伦理化的社会,且中国文人自古也与政治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联系,因此,中国文人的做人之道、生存智慧,便带有强烈的政治色彩。其实,即便在当代,中国的文场也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官场,从文,在有些人那里,是从政的一种方式,既如此,那种做人之道,那种生存智慧,便不但是必要的,且在实践中越磨越精巧,越磨越圆熟了。

      几年前,读到过一篇关于某个如今颇有名望的文人的文章,这位文人如今已过古稀之年,近十年来,他的散文随笔令众多读者喜爱,当有人问他是否被打成过“右派”时,他说:“我怎么会被他们打成‘右派’!”语气里明显的得意,也有明显的对那些被打成了“右派”者的嘲弄。这句话,这语气,真让人想到《庄子》里多次出现的对那些不懂得重生,不知道保全自身,为了某种信念某种道义而致祸者的讥嘲。在这位如今是德高望重的老先生看来,那些被打成“右派”的人,真是大傻瓜,他们太不懂得做人之道了,太缺少生存智慧了,太不知道怎样“苟全性命于乱世”了,质言之,太不聪明了。我在这里不指出这位老先生的名字,只是因为我已记不清那篇关于他的原文,手头也找不到,而并非要为尊者讳,为长者讳,否则我也过于聪明了。

      当中国作家、中国文人为自己的聪明而沾沾自喜时,近代人文意义上的自由意识以及对自由的热爱和追求,便显得十分可笑,而那种超越世俗的精神需求,则更成为匪夷所思的了。中国的儒家也好,道家也好,某种意义上,都只能说是一种滑头哲学,都往往忽略人的意志和品格。当面临严酷的现实时,当遇到强大挑战时,不屈服,不妥协,高扬自身的意志去与现实抗争,在对现实的超越中实现自我的精神超越,——这是一种极愚蠢极不明智的做法。而聪明的做法,是要识时务,要现实些。不要用鸡蛋去碰石头,要用一种务实的态度,冷静地分析利害,寻找到一条远祸全身,趋利避害的现实途径。有论者曾对中西两位文化先圣孔子和苏格拉底进行过比较。苏格拉底在法庭上拒绝宣誓改悔,从容地面对死亡。他说:“只要我的良心和我那种微弱的心声还在让我继续前进,把通向理想的真正道路指给人们,我就要继续拉住我遇见的每一人,告诉他我的想法,绝不顾虑后果。”而中国的孔子,则教导人们:“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比起苏格拉底,孔子显得很富有现实感,很善于识时务,很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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